鐘錶、機械人、魔術師和他的電影
那麼……我們就來談談《雨果的冒險》吧。
《雨果》快要結束的時候,塔巴教授帶著放映機來到梅里葉家裡,偷偷背著他,將倖存的梅里葉影片放給梅太太和兩個小孩子看。梅里葉此時已經為世人所遺忘,是個身心聚疲的衰翁, 梅太太為了保護丈夫,不讓他再遭受打擊,將家中所有會引起昔日回憶的事物,全部收藏起來,電影這個話題更是完全不准提,這場家庭放映會,當然也要暗中進行。不料放映結束之後,燈一打亮,梅先生赫然站在房間後方,房中四個人都驚在當地,不曉得他會如何反應?梅里葉緩緩走到房間中央說:「放映機的聲音逃不過我的耳朵。」(I would recognize the sound of a movie projector anywhere.)停下來想想,這句話讓人詫異,也引發一連串疑問:一個拍電影的人(而且還是無聲電影)和電影的連繫竟然不是眼睛,而是耳朵?為什麼不是影像喚醒過去,而是聲音把影像帶回到眼前?
塔巴教授轉動曲柄播放影片所發出的規律聲響,不僅是梅先生聽著覺得熟悉,連這部電影的觀眾看到現在也已經不陌生了,那滴噠滴噠的規律節奏不只是手搖放映機發出的聲音,也是片中無所不在的各式鐘錶的聲音,一個由齒輪、彈簧、連桿組成的發條裝置(clockwork),驅動放映機底片一格格前進,也驅動鐘錶指針一格格前進,貫串整部電影有個脈搏隱隱地跳動,在滴嗒聲裡光影和時間都屬於同一個心跳了 。不只如此,滴嗒作響的發條也驅動片中另一個關鍵裝置,就是雨果爸爸遺留下來梅里葉製造的機器人偶,也許是我過度投射,但我老是覺得這個機器人偶凝固的金屬臉龐上,有著一抹神秘的淡淡哀愁。這個機器人偶被修復後,還需要一個關鍵才能啟動,你如果以為他需要的只是一把鑰匙,那你就沒搞懂史柯西斯在玩什麼把戲,別忘了,那是一把心形的鑰匙,這個機器人偶需要一顆心才能跳動復活。攝放影機、鐘錶、機器人偶造型儘管各自不同,但是你仔細聆聽,就會發現它們都來自同一個脈搏,彼此相互關連,在聲音的國度裡,光影就是時間,就是模擬生命的魔術。
電影、魔術、鐘錶、機械人偶在今天分別屬於不同的範疇,似乎很難聯想在一起,但是在十九世紀,它們彼此間的關連非常緊密,有著清楚深刻的傳承。還是從片中那個機器人開始說起吧,這種機器人的英文名稱叫做automaton,翻譯成機器人有點窄化,也許可以譯成自動人偶,或是自動裝置。梅里葉不太可能會製造這麼精巧的自動人偶,不過他應該對這類的自動裝置不陌生,因為在十九世紀的魔術表演裡,自動裝置是個關鍵道具。十九世紀法國最有名的魔術師名叫Jean Eugene Robert-Houdin(1805-1871),稱他做法國最有名的魔術師其實是小看了他,他的名聲當時傳遍了全歐洲,影響極廣,被譽為現代魔術之父,二十世紀美國最有名的魔術師Ehrich Weiss為了向Robert-Houdin致敬,替自己取的藝名就叫做Houdini(胡迪尼)。Robert-Houdin製造精密自動裝置的技術堪稱一流,而且廣泛地把它們應用在魔術表演裡,早在1844年他就親手製造了一個自動人偶,在巴黎舉辦的法國工業博覽會(世博會的前身)展出,後來還以七千法郎的天價賣給美國的馬戲團鉅子P. T. Barnum。Robert-Houdin流傳到今天最有名的自動裝置是一棵柑橘樹,這個柑橘樹魔術一開始Robert-Houdin會向觀眾借一條手帕,他使個手法把手帕塞進一顆雞蛋,再把雞蛋塞進一顆檸檬,然後又把檸檬塞進一顆柑橘,再下一瞬間,把柑橘也變不見了,只剩下一些粉末,接下來他把粉末放進一個小瓶子,倒入酒精,點上火,現在柑橘樹上場了,這顆柑橘樹的花盆是個用珍貴的巴西紅木做成的木盒子,四面的裝飾是精緻昂貴的比利時手工絲絨,Robert-Houdin把木盒側面的小門打開,將點著火的小瓶子放進去,大致就在樹幹正下方樹根的位置,沒多久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樹上先是冒出花朵,然後長出五顆橘子,Robert-Houdin把其中四顆摘下來分給觀眾吃,只留下樹頂上的一顆,此時這個僅存的橘子緩緩自動打開,飛出兩隻蝴蝶,懸掛在蝴蝶下方,逐漸展開的就是一開始的那條手帕。這棵神奇的柑橘樹當然不是真的柑橘樹,它是Robert-Houdin製作的自動裝置,內部機件完全由齒輪、彈簧、連桿構成,出場前先算準時間,上好發條,時候到了它會自行啟動把魔術表演完畢。Robert-Houdin除了這棵柑橘樹之外,還製作了許多其他的自動裝置,像是會做出新鮮麵包的麵包師傅,會在鞦韆上旋轉的空中飛人等等。除此以外,他還修復了許多自動裝置,其中最有名的是1772年德國製造,獻給法國皇后瑪莉安東涅的一具彈揚琴的機械人偶,這個機械人偶能操琴竹在揚琴上演奏八首曲子,後來不幸於法國大革命中受損,隔了七十幾年,直到1864年才由Robert-Houdin的巧手修復。
(Robert-Houdin與他的鐘錶魔術裝置)
Robert-Houdin製作自動機械裝置的技術如此高明,他是打哪裡學來的呢?答案是他爸爸,Prosper Robert先生。Robert先生是法國Blois地區最好的鐘錶匠之一,儘管他希望他的小兒子長大能夠當個律師,但是Jean Eugene Robert家學淵源,從小耳濡目染之下也對製造鐘錶情有獨鍾,成年後更娶了個巴黎鐘錶師傅Jacque Francois Houdin的女而為妻,並且冠了妻姓,改名為Jean Eugene Robert-Houdin,這個人行事真是不可以常理度之。鐘錶是西方機械工藝的聖母峰,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裡,要放入一個發條裝置,不但必須自我提供充沛動力,以便不依外力長時間自行運轉,還要能夠同時進行彼此獨立的重複動作(時分秒),最重要的是還要能夠準確計時,想要做到這一點,一個鐘錶師具備的知識必須包括物理、數學、機械動力、金屬材料,所以鐘錶製作不只是門手藝,鐘錶師也不只是個工匠,在十八、十九世紀,許多職業鐘錶匠都是自動機械裝置專家,他們的發明甚至對義肢的發展都有貢獻。至於Robert Houdin怎麼從鐘錶匠成為魔術師,那又是另一段傳奇,就不在這裡多說了。
十九世紀鐘錶、機械人偶、魔術彼此之間的親屬關係,現在已經漸漸清楚了,但是可能有讀者開始狐疑,這一切和梅里葉有什麼關係呢?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得在Robert-Houdin身上著落,Robert Houdin之所以被人稱做現代魔術之父,除了因為他的魔術高明,另一個原因是他的表演風格。十九世紀以前的魔術師大多穿著寬鬆的袍子,在市集、嘉年華會上表演,基本上是街頭賣藝人,從十九世紀開始,魔術師逐漸穿上正式燕尾服,在具備舞台的室內空間演出,魔術成為新興的中產階級的休閒活動。這些新生代魔術師中間,對魔術社會形象和地位貢獻最大的人就是Robert-Houdin。Robert-Houdin於1845年在巴黎租了一個空間,建立了專業魔術劇場Royal Palace,很快就成為巴黎最熱門的秀,一票難求,慕名的觀眾來自全歐洲,1852年他自建了一個新劇場,命名為Theatre Robert-Houdin(有沒有讀者覺得這個名字好生熟悉?)新劇場蓋好之後,Robert-Houdin已經退休了,所以他從沒在這個以他為名的劇場裡演出過。Theatre Robert-Houdin的經營權幾度變動,最後於1888年Robert-Houdin的媳婦將劇場出售,賣給何人大家應該猜到了吧?就是梅里葉,他當年才28歲。
1895年梅里葉33歲,當年12月28日他坐在巴黎的一家咖啡廳裡,看一對來自里昂的兄弟展示他們新發明的科技產品,這個科技產品可以拍攝和播放動態影片,梅里葉一看就著了迷,當下出價想購買這個產品,卻遭拒絕。梅里葉當然不會因此卻步,過完年就去倫敦買了台放影機和一些影片,回到巴黎後以這台放映機為原型,找來工匠自製了一台攝影機,機器的零件從哪裡來呢?梅里葉拆了他買下劇場時所繼承的automaton,製造了他自己的第一具攝影機。鐘錶、機械人偶、魔術、電影,它們之間共同的滴噠心跳聲,現在終於聽清楚了吧?
(電影被梅里葉視為一個具有無限潛力的魔術道具)
故事說到這裡,我們繞了一圈,總算回到開頭。梅里葉是個深深浸淫在十九世紀魔術傳統裡的魔術師,當他第一眼看見電影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具有無限潛力的魔術道具,能夠模擬生命的魔術道具,梅里葉對電影的重大貢獻無庸置疑,在他鼎盛時期,他的電影廣受觀眾和盜拷者的歡迎,在推廣電影這個新媒介上,梅里葉絕對是個關鍵人物,但是他的電影和今天的電影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以今天的主流敘事電影的角度回頭解釋梅里葉,往往看不到重點。若是將梅里葉放回到他自己的時空背景,尤其是他一生致力的魔術表演的脈絡裡,許多問題就不問自答了。史柯西斯在《雨果》裡透過無所不在的滴噠節奏聲,把鐘錶、機械人偶、電影貫串在一起,那個將三者串起來的線就是魔術。梅里葉是個偉大的魔術師,電影是他最擅長的魔術道具……儘管如此,這又何嘗不是一個電影史的研究範疇?
(作者李振亞為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
影像擷取自《雨果的冒險》(2012,派拉蒙影業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