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海灘的一天》(I)
「它讓我不覺得這是冬天,反而像極了陽光普照的春天。」
--《海灘的一天》楊德昌的影像書寫
人的一生若是條直線,只能前進,一但走岔、或是繞道而行,甚至是走回頭路,會導致什麼結果?虛度時光、浪費生命、甚至是無效的前途?這些都是追求理性與秩序的社會所貶抑的人生觀。而這樣的人生不知不覺地相信時間是會進化的,現在是比過去進步的,而未來則是比現在更進步的。對升學競爭下長大的台灣學生來說,最能感受這種進步的時間觀。從分秒必爭的小學中學,然後馬不停蹄地直奔大學、研究所。這一路過來,被催促不斷向前進、不能後退,因為擔心進度跟不上別人,害怕敵不過時間的競賽而被社會淘汰。
但是,生命真是如此線性前進的嗎?華特.班雅明批評這樣的進步論,他端詳Paul Klee 所畫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並在〈歷史哲學題綱〉一文臨摹天使奮力抵抗西方文明掀起的這場進步風暴。畫中天使張開翅膀,一面背對風暴,另一面望向過去,抵禦著往前推進的趨力。班雅明認為,唯有「倒退眼光」(backward look),才能夠不斷修正、重新詮釋,並賦與新的歷史意義。
如果我們用這樣的「眼光」來理解台灣新電影,那麼楊德昌在1983年的作品《海灘的一天》中讓我們看見了什麼?侯孝賢經常用「眼光」這兩個字來說自己電影創作中一種看待世界的感知能力。(註1)他曾提到楊德昌和自己的「眼光」是不同的:「他(楊德昌)看見了台灣威權統治下的真實與荒誕的現實;同時緬懷著自己已然詩化的成長記憶。」(註2)《海灘的一天》就是以兩位女性的回憶片段,拼湊出來的現實世界,不僅展現了楊德昌高超的說故事技巧,也對所處社會的進行深入思考。透過人物錯綜糾纏的回憶形成多重敘事,再層層剝開內涵豐富的細節,打破線性的時間觀,正是創作者迫切傳達的世界觀。
在《海灘的一天》之前,楊德昌就在初試身手的三十分鐘短片《指望》中,露出對單一線性敘事的不滿足,以及對電影形式探索的渴望。1982年中影推出了具有標示台灣新電影誕生的《光陰的故事》,其中楊德昌所拍攝的《指望》讓人眼睛一亮。法國影評人者尚.米榭爾.弗東(Jean-Michel Frodon)對《指望》讚譽有加,他在楊德昌的研究專書中指出:「整部《光陰的故事》代表了台灣社會正在發生的演變之見證;然而,只有《指望》同時表現出相應的美學上的改變。」(註3)
弗東提到的美學,指的是楊德昌電影中的「現代性」。他以法國電影新浪潮為例子,說明現代性應具備的兩個面向,也就是捕捉社會變遷,同時以「革新電影語言,來呼應這些轉變。」但根據他的觀察,新生代導演很少能同時把握這兩個面向,而楊德昌就是那少數,他不僅能細膩捕捉台灣社會型態變遷的軌跡,更能以貼近此社會氛圍的敘事方式呈現當代現實。(註4)《指望》的探索在楊德昌隔年完成的作品《海灘的一天》,繼續延伸觸角,大膽處理現代社會的議題,並在形式上突破創新,以極為精細複雜的敘事結構,描繪浮世男女的情感糾葛,清晰勾勒出八十年代台灣中產階級的社會特徵。片長近三小時,宏觀的現代性面向,與微距的觀察力,楊德昌的第一部長片,展現出驚人的創作生命。法國敘事學家在談現代小說時,認為現代小說家們創作的動力來自對形式的追求,也是回應所身處的時代特有生命的體現。也就是說,美學形式不僅是傳達個人與社會關連的工具,也是創作者審視自身存在意義的一種生命形式(form of life)。
法國敘事學家桀哈.簡奈特(Gérard Genette)曾以現代派作家馬歇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巨作《追憶似水年華》(A la recherché du temps perdu)為研究對象,探討現代小說的創作力,在於其藝術形式的追尋。他認為《追憶似水年華》展現的時間觀反射出的正是作家的世界觀:透過錯綜交織的回憶,重新賦與角色生命,而這個生命形式又再透過敘述得以重生。作家普魯斯特以穿梭在不同時空的軸線,架構出非傳統個人成長小說以直線進行的生命歷程。簡奈特認為從語言結構中可以找到意義生產的形式。對此,德國批評家盧卡奇(Georg Lukács)也有類似看法,在《小說的理論》(The Theory of the Novel)一書中提到小說的創作不僅是尋找意義的過程,亦是於創新藝術形式的使命。盧卡奇對小說藝術創作技術,以歷史哲學命題來思考,藝術形式與內容的辯證。他指出形式即內容,小說是為了詮釋生命產生的藝術形式,因此其形式與內容不可分,特別是現代小說特有的形式,具有穿透內在矛盾,尋找意義與答案的能力。更進一步地說,現代小說打破傳統線性時間的書寫,讓我們得以意識到生命意義的斷裂,面對所處現實的自主性抱持懷疑,並能看穿表面和平與美好秩序底下隱藏的各種問題。
《海灘的一天》 的創作態度與社會關懷,與現代小說不謀而合。楊德昌的影像創作,具有現代書寫的特徵,以多條敘事軸線串起不同時間發生的事件,形成一個個影像片段,重組我們對現實世界的認識。乍看之下,這部電影是關於現代女性命運的故事,時間設定在八十年代的台灣,講述由張艾嘉飾演的林佳莉,歷時十三年的人生變化。從少女時代開始,經過大學、出社會工作,進入婚姻。但楊德昌運用多重敘事結構,形成複雜的時間層次(temporal order),打破了傳統個人成長小說(buildungsroman),以線性時間交代事件順序的敘事方法,而是不斷以回溯過往事件,並在過去與現在來回的推演情節發展。簡言之,《海灘的一天》的創意所在,也就是敘事時間的巧妙編排。楊德昌的影像書寫,複雜化敘事時間層次,並讓我們重新看待歷史。在一篇訪談中就曾提到,「楊德昌無法滿足於單線敘事,慢慢的,他覺得寫作既是在進行一種虛構,不如加入一條關於拍攝的軸線,想要探討,經過描寫、拍攝,究竟真實的世界是什麼?」當生命看似持續發展前進時,會被回憶插入的時間層次(temporal order) 打斷,介入個體生命,改變當下現實,因此,隨著重複的回溯先前事件,浮出的時間層次,改變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的關係,豐富了歷史的詮釋空間。(全文未完,接415期「影迷私房貨」)
註1:「侯孝賢認為,總有一個眼光,籠罩著人的一生,引導個人如何體察外界的物事。侯孝賢生長於一個較為沉抑的家庭,他的父親性格壓抑、多半時候沉默不語,生性較躁熱的他從小便老往外跑,一心想逃出家裡。在侯孝賢看來,「對家庭的感覺其實就是所謂的眼光,不自覺地,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其實已經養成。」後來他開始拍攝與自己的生活或記憶相關的電影,其中自然也投射出潛意識裡的觀點。」引述自王昀燕「在昏暗裡,燈突然亮了──台灣的政治覺醒」座談紀錄。
註2:見侯孝賢「另一種視角」。收錄於《楊德昌的電影世界》p. 239-240。
註3:《楊德昌的電影世界》,尚.米榭爾.弗東著。
註4:引述弗東的話:「楊德昌電影藝術的現代性不僅透過一套套巧妙的故事展現出來,這也透過某種他特有的創造故事的方式--故事的中心人物們既帶有特定的心理狀態,某種程度的行動自由--以及行動導致的矛盾命運,他們也代表了社會上的某些典型人物,觀眾可以通過觀察這些典型,迅速瞭解楊德昌所想表達的某種夠宏觀的真實世界。」節錄自《楊德昌的電影世界》p. 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