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闇夜匯聚眼眸底的城市之光:《計程車司機》
即便是白天,城市也有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而夜晚的仁慈是公平的,但在星月亦只是點綴的都會中,亮晃晃的招牌和閃爍的霓虹燈也比不上人類瞳孔透射的幽微,水泥建構的都市叢林裡,「獵與被獵,均已帶血」。在深夜的街頭討生活的人們,將各種崎嶇晦暗的起伏盡收眼底,面對俗世價值裡趨向混濁而不輕易被談及的那一端,心中的情緒是什麼?隨著感觸而發的動作和回應又是什麼?藉由慣於夜晚工作的計程車司機崔維斯(勞勃狄尼洛飾)的故事,電影《計程車司機》鏡頭要說的倒不只是黑夜的浮世百態而已。
片頭初始那如將熄未熄的火堆裡餘留的光,隨著配樂的悠悠然搔刮地節奏一轉,一對恰似從駕駛座後照鏡看出來的眼睛,隨著行進中的車身輕輕擺晃的模糊街景,竟有烽火過後的錯覺。及至在26歲的崔維斯應徵工作時和資方的往來交談裡,聽到他說自己1975年退役,原來已來到越戰經結束了的80年代。為什麼如此熱切想要計程車司機的工作呢?「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面對拋出的問題他如此複述。崔維斯對工作的高配合度-絲毫不排斥治安較不穩定的街區和願意捨棄假期繼續工作,反而顯示出在工作背後不尋常的心思。獨居的崔維斯,簡單的住處陳設,喃喃獨白的寫作習慣搭著像永遠睡不飽的眼神和蒼白的頰,幾乎就要以為崔維斯是潦倒的小說家了,然而他是城市裡的遊俠,細細品嚐著其中的藏汙納垢與離群索居的寂寞。在深夜與司機同業的交談裡,聽聞了各樣荒誕的遭遇,最後一個運將遇害的故事尾聲伴隨著崔維斯投入水杯的發泡錠嗶剝作響,鏡頭拉近特寫隨即pan過一用指節敲著桌面的黑人顧客,營造了不十分友善的臆測和聯想。
生活中最大的消遣是去戲院看情色電影,還有在街角偷覷令他驚艷的助選員貝西;崔維斯自承沒唸過太多書,但卻難以讀出他對總統候選人帕蘭坦的附和是否真誠,也許他期待帕蘭坦不會比期待一場能洗去喧囂的大雨多,或者他對帕蘭坦的殷勤讚揚只是出於對貝西的愛慕罷了。在短暫的咖啡時光後與貝西的再次相約,卻因為貝西難以接受崔維斯的觀影品味而不歡而散;「我對電影懂得不多,真的。」崔維斯急急解釋;工時長的夜貓子崔維斯又更難睡著了,目擊了年輕的阻街女郎(茱蒂佛斯特飾)和皮條客的拉扯,他緊緊攢著那張皮條客安撫性扔進車窗的鈔票,甚至在還錢給另外一個運將的時候還特地區隔性地留下來。「我真的想……出去做點什麼,真的做點什麼,你知道……我的腦子裡真的有些壞念頭。」他追出去和綽號「巫師」的運將交談,一向寡言,綽號「殺手」的崔維斯和「巫師」的談話顯露了這個城市使人絕望低落的腐敗,夜晚在吞噬一切的同時也吐露了最深層的不安和不堪。後來崔維斯在電視上看到的帕蘭坦毫無新意的政論演說,讓觀眾更打從心底認同他絕決孤立的位置。
跳接的鏡頭、失焦過曝的光影和搖晃扭曲的運鏡一再暗示崔維斯的搖搖欲墜-他並不安穩也不確定,透過他的敘事角度,紐約是各種動物傾巢而出、藏積萬惡的淵藪,但崔維斯自己同時偏好觀賞色情電影,那似乎是他慾望發洩的唯一出口。崔維斯開始健身鍛鍊,黑市買槍的過程交易裡賣家以比擬野外的狩獵對各式槍枝頻頻讚美,崔維斯毫不猶豫買下所有槍械,對比他順便兜售毒品的交易人的堅定否決,確立了他對擁有槍械的正確性。「嘿,比你快一步!」對著鏡子反覆的練習拔槍,精細地打造最順的出槍輔助道具,觀眾知道崔維斯要行動了,無名英雄的槍靶是城市角落的「毒瘤」還是佔據有利發聲位置的政治人物帕蘭坦?他向那天夜裡的皮條客約了當時倉皇坐進計程車後座,看起來無助的年輕童妓,要的不是一時溫存而是欲進行自栩正義的拯救;崔維斯對名字有種執著,他懊悔沒問貝西的姓氏,急切想詢問色情電影營業員的名字,面對年輕的童妓又想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來自父母家庭的那個名字艾莉絲;而觀眾對崔維斯的背景甚至姓氏,卻亦一無所知。他彷彿是走進都市的西部英雄,不知打哪兒來也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寄給父母的卡片則簡單的蒙混自己的近況:賺了很多錢,有穩定交往且會讓父母驕傲的情人,過得很不錯但是秘密地幫政府工作的內容需要保密。崔維斯和艾莉絲的早餐之約又再次挫折了他的正義,小女孩並不如他想像的無助、缺乏自主和不開心,相反地,艾莉絲將皮條客史柏斯視為能依賴的人;崔維斯對性工作的描述和對史柏斯的批評只是讓忙著塗麵包果醬的女孩莞爾。
同時崔維斯亦持續關注帕蘭坦,鏡頭由崔的雙腳逐漸往上拍,參加一場造勢活動的他竟剃了個Mohawk頭,讓觀眾心底微微一驚的造型也暗示著崔維斯試圖拔槍射殺帕蘭坦的舉動。總是一副印第安風情打扮的皮條客史柏斯認不出再次尋上門來,削去頭髮的的崔維斯,一陣槍響後皮條客和計時的門房倒在血泊裡,艾莉絲嚶嚶地瑟縮在一旁啜泣,崔維斯則是如釋重負般仰躺在沙發上,對著進門的警察揚起蘸滿鮮血的左手模仿了開槍的手勢。直到在艾莉絲父母的來信裡觀眾明白了崔維斯終於完成了他無名英雄式的正義使命,依然空蕩的房間多了貼在牆上的相關剪報,崔維斯依然是深夜在街頭工作的計程車司機,貝西再次搭了他的車,情勢已然不同,他看來自負自信,而欲言又止的貝西成了他後視鏡的一屢風景;貝西下了車後他調整了後視鏡,與鏡中的自己突然犀利兇狠的眼神宛然對視,霓虹燈串起的街景依然在窗玻璃和鏡子的折射中濛濛晃盪。
《計程車司機》片中瀰漫著右翼的「正確」思維,崔維斯像是西部片裡經典的英雄草莽,拯救被「印地安人」俘虜的白人女性,帕蘭坦無太大作為又佔據一定資源的角色對應的是驛站站長,站在正確的位子上卻不見施政的活力和理想。沒有太多屬於英雄七情六慾描畫,就連主動接近貝西的舉措都像是出於友好、相知相惜而非關兒女私情。崔維斯的臉譜模糊蒼白,行使「正義」是又透著令人聳然的窮兇極惡和喪失理智般的瘋狂;英雄的思想養成背後的過程和信仰都像是被刻意擦拭還原的白紙,阻斷了可循的脈絡。但只消將這張白紙映著光,所有的痕跡終將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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