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面面俱到的《假面》
一連串陰森的可怖圖像、一個身分不明的小男孩、一個沉默不語的女演員、以及一個滔滔不絕的護士…這樣簡單的元素,卻組成了柏格曼(Ingmar Bergman)最抽象晦澀的作品:《假面》(Persona, 1966)。《假面》自1966年拍成以來,一直都是電影精神分析的典範文本,在電影現代主義與反身性策略的討論也一直未曾少過。基本上這些分析都能清楚的指出《假面》是內容與形式相呼應的影片,對於沉默與相似等主要題旨,也都以場面調度與細節分配來支撐;而大多數的論者也都沒有忽略全片揉合現實與夢境的敘事模式,以及片首片尾對電影放映的直接指渉,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就明確指出《假面》所講述的是電影的自我吞噬,而這也正是《假面》作為現代電影的條件。
但是法國學者雷蒙.貝魯(Raymond Bellour)卻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假面》成為現代電影的條件。在他的文章〈靜下的電影〉(The Film Stilled)中,針對德勒茲(Gilles Deleuze)兩冊電影書寫由「運動—影像」(Movement-Image)到「時間—影像」(Time-Image)銜接中的闕漏之處,即運動中斷的瞬間,提出在影像不斷自我取代的時間之流中,一種突然固置、突然不動(immobile)的另類運動形態。同時他也考慮巴特(Roland Barthes)從〈第三義〉(The third Meaning)以艾森斯坦影片中的畫格(photogramme)提出「顯義」(obvious meaning)與「鈍義」(obtuse meaning),到《明室》(Camera Lucida)轉為「知面」(studium)與「刺點」(punctum)的思維過程,特別將靜止影像所具有的時間性、凝思性與運動特性納入影片分析之中,目的是為了更擴大僅以二戰為切分點的現代電影的格局。
在貝魯的分析中,《假面》幾乎成為了一部以(類)攝影的性質涵蓋所有細節的影片。其中最明顯的即為開場的一段影像,小男孩以手觸摸女子極大的特寫面容,女子的臉如照片般被投映在螢白的背景上,在慢速溶接變化的過程中,兩張女子的臉彼此通過,從一張臉變成另一張,形成一種「近似的運動」(near-movement)。除了清楚地點出影片將由兩個女人心靈交往展開,更說明了運動是游移的、浮動的,違背了德勒茲提及的運動統一性。另一方面,片中引用一段早期默片的追逐場面與以及一系列殘酷圖片,原本即表現出活躍的死亡主題,但由畫面在動靜之間的切換所造成的驚嚇卻清楚地形成死亡的隱喻,就像在慘白空間中一動也不動的老人突然睜開眼睛一樣。在這個瞬間,觀眾被固定住了,從感覺尖細之處進入了幻覺。從這一點來看,全片的運動形態、影片開頭結尾及內部揭示了電影機制的綜合運作,而這機制被自身的死亡深深折磨。
進入劇情的內部,貝魯將神祕的小男孩視為女演員伊麗莎白的兒子,指出照片為其在故事內缺席卻存在的方式,照片本身也是幻想情節的入境。他認為,當伊麗莎白撕毀兒子的照片時,其實就對應了影片最後兩個女子面對面的對峙,他們的臉就像照片一樣被撕破,然後拼湊在一起。而影片中那張猶太小男孩舉起手的著名照片也在這個情境之下,象徵了伊麗莎白內心的恐懼,同樣的效果,也可以在一段僧侶自焚的電視影像看到。貝魯總結,《假面》就在一連串的圖序中穿越、燃燒、然後死亡;而影像的運動則從一開始就無法被肯定,運動的癱瘓同於劇中人物的癱瘓,正是這個原因,使得《假面》成為一部現代電影。
在貝魯的分析中,有一個影像卻明顯被忽略,即艾瑪護士被用玻璃刺傷伊麗莎白後,倏地尖佈滿線條而被刮破的臉。原因其實很簡單,貝魯文章主要聚焦於被固定住的、靜止的影像(stilled image)。而這個充滿張力的影像,卻仿如有機一般,隨著人物關係的破裂而分裂,底片所感應到的憤怒,彷彿也要從畫面的裂痕中挺身出來,因此,這個鏡頭的力量不在於動靜之間的模糊曖昧,而在影片內外的活體嵌合。艾瑪的臉就是影像的表面,而那刮裂後透出的透明白色,以及隨之搭配的畫格捲動聲,都顯示表面之下的影片身體:影片的身體就是底片,它有著皮膚般的薄膜狀態,它與影像緊緊貼合在一起,表與裡、內與外,揭示了影片的物質性存在。
回到艾瑪護士的臉。如果我們將出現在她的臉上的線條視為對底片的刮擦,那麼那充滿破壞力的裂隙就是影像的傷口,影片身體的存在因此昭然若揭。這樣的創作策略就與前衛電影強調電影的物質性,追求五官體驗,並著力開發光影投映效果相近。前衛(avant-grade)在字面上的意義就是軍隊的前衛軍,被賦予打頭陣的先鋒任務,盡力追求進步與突破。它的創作理念可以是對某一電影語言的顛覆或創造,也可以是凸顯電影不同於其他藝術的美學特徵,因此,對媒介自身的熟悉與反省,即為前衛電影的指導精神。若以這個面向來閱讀《假面》,開場的一連串圖序、小男孩所展現的觸摸、兩個女人合而為一的臉、還有影片最初與最後那放映機碳棒等…幾乎影片的所有細節都在說明: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然而,觀影過程中觀眾所感受到的驚嚇、刺痛、觸摸除了可以在形式上尋求解釋之外,直覺式的身體感受,悚然刺激的觀影經驗,都吸引筆者朝「電影觸覺性」來思考《假面》:是否能與巴特根據靜態照片所提出的「刺點」展開對話呢? 這當然又是另一種詮釋,只是更個人、更細微了。
《假面》至今問世已經超過五十年了,是柏格曼生涯的獨特作品。你可以說它僵硬難懂、尖銳殘酷、也可以像桑塔格一樣在欣賞讚美之餘,仍忍不住批評柏格曼有些自我膨脹。它是獨立的,卻也是連貫的,你可以在《沉默》(The Silence, 1962)中發現兩個女人互相折磨的主題,也可以在《魔術師》(The Magician, 1959)找到同屬緘默身分的伏格勒(Vogler)1, 而柏格曼在《牢獄》(Prison, 1949)一片,讓男女主角在閣樓上一起欣賞的影片,就是《假面》裡的早期默片,這個鏡頭後來也被高達(Jean-Luc Godard)《電影史(事)》(Histoire(s) du cinema, 1985-1998)形構為事件,一個圖像記憶。在理論層面上,或許沒有一種對《假面》的分析可以面面俱到,這樣的企圖也只會徒勞無功,然而這正是它的魅力之處,它是導演作者內心最幽深的意識,不管你認不認識柏格曼都一定要看!
(本文作者蘇蔚婧為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所-影像美學組研究生)
註解:
1.伊麗莎白的姓氏伏格勒(Vogler),《魔術師》的主角姓氏相同,同樣都是沉默不語的角色。因此,在角色的設計上,伊麗莎白作為一個女演員而在演出途中突然靜默不語的姿態,即確認為一沉默的聆聽者與觀察者,延續導演對緘默主題的關注。
【參考文獻】
Bellour, Raymond.“The Film Stilled.” The Analysis of Film,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99-123
Sontag, Susan。何寧等譯。〈伯格曼的《假面》〉,1967。《蘇珊‧桑塔格文集 激進意志的樣式》(Styles of Radical Will)。上海:譯文,2007年,頁13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