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花襯綠葉:男同志電影《豪華洗衣店》中的邊緣女性肖像
今年台北電影節的「城市:倫敦」專題,精選1985年由Hanif Kureishi編劇、Stephen Frears執導的喜劇作品《豪華洗衣店》(My Beautiful Launderette),描述巴基斯坦裔青年Omar Ali (Gordon Warnecke飾)、和白人不良少年Jonny(Daniel Day-Lewis飾)之間跨越種族藩籬與社會階級的奮鬥歷程、同志情誼。但《豪華洗衣店》不僅僅只是一部藉身世情仇包裝的男同志愛情故事,更是映現當下社會氛圍的叛逆寫真,細膩刻畫出理念與物質生活之間;自我與社會規範、家庭倫理之間,無奈卻必然存在之矛盾。例如男主角Omar那窮愁潦倒的社會主義者父親Aussein Ali(Roshan Seth 飾)、和市儈又勢利眼的叔父Nasser Ali(Saeed Jaffrey 飾)便是鮮明的對照。
《豪華洗衣店》以1980、90年代柴契爾主義(Thatcherism)當道,大家努力掙錢、政治文化相對壓抑保守的大環境為背景,並聚焦於倫敦南區的龐克/新納粹青少年次文化、和底層移民的生活處境。1本片在當時引起國影壇的關注,亦可謂同志電影前驅之一,至今已累積許多討論和研究,但本文在此卻想要偏題而談——先不論80年代性別與種族的政治文化議題,而是就電影中位處敘事邊緣,但鮮明性格不減的三位女性角色:Nasser Ali叔叔的情婦Rachel(Shirley Anne Field 飾);Nasser的女兒,同時也是Omar表妹的Tania Ali(Rita Wolf 飾);和Nasser的老婆,來淺談《豪華洗衣店》的豐富與豪華何在。
影片中第一位登場的紅花,是身著貂皮大衣,在男主角洗車之濕漉漉現場婀娜現身的Rahcel。徐娘半老的Rachel是Omar有錢叔叔Nasser Ali的白人情婦,和這位巴基斯坦的已婚男人共度了一段縱情歡愉的光景,最後也一起現身Omar的洗衣店剪綵儀式。但沒有想到,這公開的一剪,不但向外人洩漏了偷情的事蹟,也等於是向Ali家族的挑釁,因而剪斷了Rachel和Nasser之間的關係。被大老婆惡整的Rachel,不但必須面對這段祕密戀情再也無處容身的窘境,也黯淡地在離開前承認自己表面風光、只需要陪男人玩耍調情的小三生涯,其實是寄生蟲般地把愛情和生計,寄託在一位有錢有勢的地方角頭身上。雖然影片頗富教化意味的說明了當小老婆的慘澹下場,但有趣的一點是,相對於姪子Omar的笑看一切(或是因為叔叔是大金主,因而沒有立場的立場),影片中的女性家人對這段婚外情的態度則是嫉惡如仇,顯然沒有要給Nasser坐享其成的空間。
拆散情婦和老公的幕後推手,便是Nasser的大老婆,Ali太太。Ali太太在這個講述「男人幫」社會的影片中,極少現身幕前,她穿著巴基斯坦傳統服飾,更操著不流利的英語。但她默默現身在角落中的憤恨眼神、和緊抿的嘴唇,皆說明了她的吞忍和即將展開的無聲報復。影片既通俗又喜劇地穿插這位大老婆如何展開其女巫的報仇,先是調製草藥,讓Rachel皮膚潰爛,接著又使出鬼斧神工之計,讓Rachel的傢俱每天都莫名其妙的自動搬移…這種在八點檔連續劇中早就看到可以直接轉台的劇碼,卻道出普世的感情與婚姻問題,也道出了不為文化與地理所區隔的人性——最毒婦人心,尤為其一。當兩位男主角Omar和Jonny在洗衣店暗處超脫世俗、唯美擁吻的同時,影片也來了這厘俗到不行的一筆,讓「豪華洗衣店」從不只是浪漫的秘密基地,而是大城市裡,真實人生此起彼落、熱鬧搬演的小小輻散地。
Rachel和Ali太太這兩位女性角色,陪襯出Nasser叔叔的得意和無能,也暗示這個由男性主導的家族和社會群體裡,女人是可以既可憐又可惡、既是柔若受害者又是殘忍巫婆的生動面向。但《豪華洗衣店》裡還有一位女性,Omar的表妹Tania,雖然也只是配襯的一角,卻決定要離開原生家庭和原有的命運,在每日替父親揉腳、然後嫁給自己表哥的人生之外,尋覓另外的選擇。有著一雙古靈精怪又憂鬱的大眼睛,Tania自小便和Omar指腹為婚,她也從不吝惜大方對表哥示愛。雖然出身傳統的巴基斯坦家庭,Tania卻和家族裡其他乖順安靜的女性不一樣,不但會對Omar大露胸部,也常和Omar、Jonny攪和再一起,或許漸漸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情愫,也或許Tania轉而愛上了Jonny,影片並無著墨Tania的內心想法,反倒是在一場家庭派對中,安排Tania突然和Jonny共騎一部腳踏車在大雨中瘋狂的大笑、玩耍。看到這裡,觀眾似乎也不為Tania是否失戀、或吃醋而擔心了,Tania關心的不是自己的歸宿,而是如何能讓自己走的更遠,好離開這個被她看得清楚,老是在爭權奪利、暴力相向、也總是在社會邊緣求生存的巴裔家族。最後,當父執輩還在討論要讓Omar和Tania成親時,Tania已經坐上駛向未知的火車,徒留下Omar家那促狹陽台所望出去的畸零城市風景,和錯愕的兩位父親。
《豪華洗衣店》中,關於這三位女性人物的形像描繪雖然篇幅短小,但她們在社會窄縫中對自我定位的探索,以及對生活、想望地求取,皆引人入勝地襯托和點綴了影片的層次。而轟隆運轉的社會與時代便像是「豪華洗衣機」一般,將不同質地的生命一起攪洗烘轉再一起。由綠葉與紅花所共同烘托出來的《豪華洗衣店》一作,觸及龐克、同志、移民、幫派等次文化(或是次文化中的次文化)之間的種族與性別衝突,也貼近他們的活力和暴力、野心與真心,講述了理想和破滅之間的無盡巡迴(好比風光開幕後又被種族仇恨所砸毀的洗衣店、又如好不容易成就的小事業卻是阻擋年輕人追求知識與理想的牽絆……),但影片也同時在迷幻的電子配樂、擾動鮮豔的影像中,催生出了如泡泡般輕脆亦逝,卻從不絕斷的希望。在幾分甜美晶瑩如香皂泡沫,幾分莽撞如洗衣機轟隆震盪的青春勇敢中,《豪華洗衣店》亦世故地道盡了:在由現實簇擁的成長道路上,我們都無路可退的困境,以及在困境中所有紅花綠葉們為信念與所愛努力的價值。
(本文作者梁云繻為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研究生)
備註:
1.參自Alex Beaumont, ‘ ”New Times” Television? Channel 4 and My Beautiful Launderette’ in Louisa Hadley and Elizabeth Ho ed., Thatcher & after: Margaret Thatcher and hereafterlife in contemporaryculture (Basingstoke :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p. 53-72.
「電影中的倫敦」專題前期文章:
第312期 《電影中的倫敦:1945年以來的電影城市》原文書介 (文 / 林文淇)
第313期 就順其自然吧:《我行我路》 (文 / 林文淇)
第314期 我把它拾起,又把它無盡遺落:《相見恨晚》 (文 / 吳家瑀)
★ 2011台北電影節《豪華洗衣店》播放場次
7/11(一)1440 總督影城
7/13(三)1940 總督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