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在感官皺褶中的覺醒與愛:《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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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08

義大利電影《我愛故我在》(I am Love)不論是英文片名或是中文翻譯都太過簡化這部電影所傳達的意義。與其說是電影,倒不如說是一部編織埋藏在皺褶中的感官探索而成的影像之詩。

由湯瑪士‧艾爾沙索爾(Thomas Elsaesser)和瑪爾特‧漢傑(Malte Hange)共同撰寫的從感官感受進入電影理論一書:《Film Theory: An introduction through the senses》中提到,電影如同什麼呢?電影如同窗框、如同鏡子、如同眼睛、如同皮膚、如同耳朵、如同大腦,如同身體。觀看電影的同時,我們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和複雜的心理活動,都緊扣在快速飛逝的一連串凝視當中。觀看《我愛故我在》所得的豐富經驗,便是源自於種種敏銳的感官刺激,交織而成。

這個位於義大利米蘭的豪門家族,家人之間的關係既熟悉又陌生,總散發著冷酷的疏離。由蒂坦‧史雲頓( Tilda Swinton)所飾演的女主人艾瑪( Emma Recchi) 一開場便忙進忙出張羅著一場重要的家庭聚會,這場家庭聚會一開頭便透過座位的佈置與安排,破題地點出以祖父為核心的父權結構,並呈現結構之下嚴謹而不可打破的倫理關係。祖父不但是家族之首,更是家族企業的權力核心。一場將要宣布企業繼承人的餐會,瀰漫著緊張氣氛,卻巧妙地被再普通不過的「無關緊要」事件給戳刺。英俊挺拔的孫子艾可( Edoardo Recchi Jr. )先是在賽車比賽中輸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廚師安東尼奧( Antonio Biscaglia),他的戰敗令家族「不能輸」的傳統蒙羞,而且又帶了個非親非故的普通女孩出席這場聚會,更增添眾人之間不自在的緊張感。一向乖乖牌的孫女伊麗莎貝坦 ( Elisabetta Recchi) ,每年都會送上一幅油畫給爺爺收藏,爺爺拆開精緻的包裝紙,卻被眼前的攝影作品給震懾,顯然爺爺覺得攝影這個太容易取得的技術無法與長遠的寫實油畫相提並論。這些遮掩在餐桌之下的情緒波動和衝突,都隱喻著這個家庭中暗潮洶湧的分崩離析。

史雲頓這位演活維吉尼亞‧吳爾芙( Virginia Woolf )筆下「歐蘭朵」(Orlando) 角色,並散發雌雄同體氣質的女演員,在這部電影裡身著美麗精緻的義大利名牌時裝芬迪( Fendi)、吉爾‧桑德 (Jil Sander)、安托内拉.坎納羅茲(Antonella Cannarozzi) 所贊助的極簡時尚華服,高挑削瘦的她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拘謹的優雅,而那樣的形象儼然將她所飾演的美麗稱職的女主人艾瑪,塑造成一個被極度擠壓的順服妻子以及母親,她擁有的空間,僅剩容納其身的位置。她像是一個活動的漂亮人偶,精緻卻沒有靈魂。

艾瑪的父親為古董商,她的丈夫是一位前來購畫的客戶坦可雷迪(Tancredi Recchi) ,並隨之由俄羅斯遠付義大利定居。艾瑪就像那些畫作一樣,成為婚姻體制下被交易的商品。她為家人在各種不同的生活場所中,提供各式各樣的服務,如此的盡責成了她每日必須不斷演出的戲碼。電影的核心,就是環繞在她如何一步步地用力衝破這個華麗卻單薄的世界。

人做什麼事情,都必須透過發自內心的感受,才能感受到存在。愛瑪先是秘密地看見女兒愛慕另一個女人的情書,面對女兒誠實的出櫃,她的溫柔接納是母女同盟關係的開始,女兒清純的愛也帶給她愛情的撼動。另一方面,兒子的廚師朋友安東尼奧受邀擔任主廚,在廚房中,他輕輕握著她的手準備料理,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卻也帶著遊戲的曖昧快感。艾瑪因這樣的曖昧所展露的笑容是前未所見的,她在受邀前往安東尼奧工作的餐廳的過程之中,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躲在街道的商店裡製造與安東尼奧偶遇的假像,禁忌般的暗戀包裹著她的全身。

艾瑪身穿一身性感的橘色春裝,戴著時髦的太陽眼鏡,卻坐在搖搖晃晃的骯髒貨車當中,一同與安東尼奧前往種植新鮮蔬菜的農場,如此的不搭調異常的明顯,卻也為她邁向簡樸的未來埋下伏筆。搖曳的花朵,輕輕飛舞的蝴蝶蜜蜂,大自然的甜蜜召喚使她的呼吸變得輕盈,且與她沉重的豪門生活形成巨大的對比,這場刺激的邂逅伴隨著甜蜜的吻在艾瑪心裡落下愛的種子,並日趨盛開。

再也無法抑制的禁忌之愛在艾瑪的體內迸裂燃燒,身體的慾望炙熱的召喚著兩人,他們在草地上交合,艾瑪的乳房上沾黏著泥土與雜草,而安東尼奧則像是在品嘗美味料理般的親吻她的身體。安東尼奧褪去艾瑪身上沉重如囚衣般的華服和首飾,喚著她的俄羅斯小名,更落下那一頭美麗的金髮,那樣的呼喚不旦帶著艾瑪回到「心的家鄉」,更像是給了她一把通往自由的鑰匙。

醜聞的反撲襲來,一場家庭聚會當中,安東尼奧再次受邀進入家中擔任主廚,卻祕密的煮了一道傳家湯,讓她的兒子艾可氣憤不已,一個背叛家庭的母親是不可原諒的,一個出軌的母親更不可原諒。雙重背叛引發的憤怒使他失足而死。哀傷沉重的喪禮之後,艾瑪的丈夫溫柔地為她披上外套,艾瑪淚眼汪汪的向丈夫坦承婚外情,坦可雷迪憤怒地脫去蓋在她身上的外套,然後冷冷地丟了一句:「去死。」之後無情地離去。

彷彿預示一場嚴厲的審判,所有人都在家中等待這位叛徒的歸來,艾瑪急促地奔回家中,脫去身上所有的衣服,沒有帶走任何一件昂貴的衣物。一身素樸地與女兒熱烈擁抱,那一刻女兒眼裡透露無限的支持,她頭也不回的逃離這個所謂的家。電影的結尾,在一個幽暗的山洞裡,她與愛人在山洞裡緊緊擁抱,山牆僅有一道微微之光,像是一個回到最初並得以重生的開始,艾瑪所放棄的夫姓「Recchi」,是一個雍容華貴卻百般禁錮的牢籠。現在她什麼都沒有,卻有滿滿的愛。她愛,她存在。

賈克‧洪席耶 ( Jacques Ranciere )在《影像的宿命》( Le Destin Des Images ) 一書中提到,關於影像,我們所處的當代已經不再相信革命,所謂的新以及更新到底是什麼呢?透過觀看,我們仍回到過去,再次歌頌影像帶給我們的震撼,我們歌頌畫布上的崇高靈光、攝影或圖像的刺點。影像變成它的感性現身,文字變成肉身,或不可再現的神的標記。一切都是無以名狀的,一閃而逝的感官靈光。

電影如同什麼呢,電影如同窗框、鏡子、眼睛、皮膚、耳朵、大腦,身體。義大利導演盧卡‧ 格達戈尼諾( Luca Guadagnino )為這部電影注入了巨大的感官能量,觀眾透過視覺的裝飾華美、料理的美味、性愛的刺激與大自然的迷幻氛圍,在觀影的同時不斷跟隨著女主角的探索,透過一連串巧妙的凝視所縫紉的認同,一同感受這些埋藏在感官皺摺中的覺醒與愛。

值得一提的是,在女主人艾瑪向丈夫坦承自己愛著安東尼奧後奔回家中,忠心的女僕依達急急忙忙的為她打包行李,但是艾瑪卻一件也沒有帶走,他們的主僕關係在最後彷彿化為更平等的、更真切的女性情誼。艾瑪離開後,依達坐在椅子上放聲哭泣,她的眼淚是為女主人的離去而哭泣,還是在那一刻,深埋在主僕關係之中的愛戀在這一刻表露無遺地顯現,導演再添一筆特寫依達哭泣的長鏡頭,為整部片悉心刻劃的女性慾望帶來另一層饒富意味的神秘時刻。

參考資料:

1.Thomas Elsaesser, Malte Hagener, Film Theory: An Introduction through the sens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2.賈克‧洪席耶著,黃建宏譯,《影像的宿命》,台北:典藏,2011。

3.《我愛故我在》英文官方網站:http://www.iamlovemovie.com/

4.Manohl Dargis, “ From Tapestried Villa to Sylvan Glade, Aristocratic Woman in Love”, New York Times, June 18, 2010. http://movies.nytimes.com/2010/06/18/movies/18iamlove.html

(本文作者凃倚佩,畢業自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論文題目:〈論蔡明亮電影中的女性主義敢曝─以《洞》和《天邊一朵雲》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