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念的季節》中的都市與鄉村呈現
1985年陳坤厚導演、侯孝賢與朱天文擔任編劇的《最想念的季節》,是陳坤厚和侯孝賢為了重搏觀眾票房所回鍋拍攝的都會愛情喜劇類型作品。延續自《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兩部電影的男女主角分別由鍾鎮濤、鳳飛飛擔綱),《最想念的季節》中也有一位來自「鄉下」的「都會女郎」--劉香妹(張艾嘉飾演),還有一個傻楞癡情如之前述電影中鍾鎮濤飾演的眾多男主角,不同的是,本片男主角畢寶亮(李宗盛飾演)卻是個愛錢,而且個性有點乖戾、不擅言辭的宅男。《最想念的季節》的片頭,與《早安台北》、《俏如彩蝶飛飛飛》、《天涼好個秋》、《就是溜溜的她》等陳坤厚和侯孝賢合作的前幾部通俗喜劇相同,以台北的早晨生活為電影開場暖身。然而,《最想念的季節》特殊之處,則是在北管音樂的激昂嗩吶和喧騰鑼鼓中,跳過長鏡頭、空鏡頭的台北市景捕捉,單刀直入公園土風舞的現場,為電影的喜感本色定調。影片片頭在鼓聲急促沸騰的脈動中,第二景鏡頭隨即移交公園外的擁擠街道,呈現台北尖峰時刻令人煩躁的交通狀況--鳴放的喇叭、可惡的其他駕駛人等,皆是這個城市不可或缺的活力來源。然而身處一片嘈雜當中的畢寶亮,卻顯然有些疏離、自閉,除了被一輛擦身而過的轎車惹惱,便沒有其他人際的互動,連跳土風舞都顯得只是自得其樂的獨享。離開熱鬧的室外場景, 畫面切入畢寶亮專注地看著手上的彩色小鳥,逐漸映證觀影者對於角色在電影開場所建立的「第一印象」--男主角的確有些古怪,而且是個被長輩叨念的賴家王老五,進而好奇接下來會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女主角劉香妹的出場則較為嚴肅,電影的表現風格也由前些的詼諧、令人摸不著頭緒,變得較為冷冽、直搗重點。配合著開門見山的自述:「我叫劉香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一個人跑來台北闖蕩……。」畫面拍攝劉香妹一個人穿著厚重的黑色大衣走過一排蕭瑟的行道樹。影片以聲音直截了當的獨白,和視覺畫面中角色心事重重的神情,同時建立也拆解了觀眾的疑惑:劉香妹是誰?影片以人物獨白的形式,簡潔交代了劉香妹的職業、都市中的工作環境和她「未婚懷孕」的難題,同時有效地建立起男女主角各自的敘事軸線(當然,這也是在侯孝賢寫實電影中較不會採用的敘事方式)。終於來到雙線敘事接軌的時刻,卻是在兩個鏡頭的轉換間成立:前一秒還是劉香妹在咖啡廳看到畢寶亮,下一秒就出現在畢寶亮家客廳聊星座、問命格,期間還穿插了台北的修路工程導致的小意外。不過,此時我們才對於角色的周邊環境和身分有了較完整的認識。畢寶亮的家裡有個小外甥女,還有很囉嗦但是卻扮演熱心提醒角色,愛管東管西的房東「管爺爺」。隨著故事推演,更不禁好奇這個組成另類的家庭會因為一樁假結婚事件,有什麼樣的好戲可看?
關於《最想念的季節》之城鄉議題論述,基本上沒有明顯突破前幾部商業電影作品之處,仍不刻意強調與突顯城市與鄉村之間的二元對立,影片的課題仍是著重探討人與環境、不同人際關係的互動。即便如此,《最想念的季節》呈現出城市與鄉村生活景況的差異,有較陳坤厚與侯孝賢之前所合作的作品更為清晰的表述,因為《最想念的季節》,基本上便是一個以都市生活為基礎所發展出的故事,因此本文將從男女主角的角色塑造上,還有他們共同面臨的經濟與道德問題切入討論。在城鄉議題的第一個層面上,台北人畢寶亮熱心助人、木訥不擅言詞、喜愛小動物、節儉、生活簡單等習性,其實與台灣「傳統/鄉村」的特質頗為貼近;而女主角名字鄉土味十足的「劉香妹」,開場白便自我介紹來自屏東內埔的成長經驗,卻與其所呈現出的個人形象的對比,產生當時台灣觀眾所不熟悉的衝突感。劉香妹時髦的穿著,和獨立、不遵循傳統道德價值的個性,和她一開始的自我揭露、溫暖熱情的個性,皆顯現出地理空間上互不重疊的都會與鄉村特質,卻可以在人的身上同時並存、相容、衝突,揭示人作為固定空間的載體,可以產生豐富與複雜的多重可能。除了人物本身,影片在城鄉空間與生活的刻劃上,也處處表露出人與人之間溫馨的互動。例如劉香妹回內埔時,隔著低矮的紅磚牆跟隔壁的姑婆打招呼;而即便是在城市裡封閉的日式住宅中,劉香妹、畢寶亮、管爺爺之間也可以打破血緣和親族的界線,對生活在一起的人付出關心。
隨著劇情的推展,劉香妹勢必回屏東內埔一趟向家人交待,影片在處理鄉村生活、都市人物到鄉下所的遭遇上,都甚為細膩且幽默。一段大合照的橋段,一開始讓觀眾以為大家坐著去看野台戲,之後便透過「咖擦」下來的攝影成像,讓龐大的劉氏宗親短暫現身。此外,影片也聚焦於劉香妹和其母親間兩代台灣女人的關係,尤其是「金錢價值觀」的被討論。此議題除了發生在男女主角間(對於畢寶亮妹妹與妹婿的金援),也出現在傳統農家的劉香妹媽媽和職業女性劉香妹的認知差異中。母親認為女人要存私房錢,才不至委屈、沒有籌碼,而自己畢生壓箱收藏的珠寶首飾,只為了子女的幸福。但女兒的生活型態是這位鄉下母親所無法理解的,劉香妹在金錢觀上則展現瀟灑的態度,為了在乎的人絲毫不會吝嗇和可惜,看到想要的東西花錢不手軟(例如不實際需要,但可以讓家裡暖暈暈的燈)。本片對於兩性關係的探討,也很「都市」的牽涉到愛情VS. 物質,到底是要我你不分,還是錢要算清楚的都市人課題。在高度物質化的社會中,什麼是生活的重點?何為所求?但影片對此的探討,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剔除錢的重要性,而是寫實呈現生活的基礎考量,甚至,後來當畢寶亮面對可以單純只是奢華物質,但若伊人去則失去價值的「燈」時,產生的心境轉折,和劉香妹有了新契機。
儘管《最想念的季節》歸類於商業喜劇作品,但對於城鄉之間關係的探討,卻也沒有因為其正面、溫馨的處理,使劇情完全剝離現實。我們仍可在影片中,察見許多城市與鄉村價值對立的衝突,尤其是劉香妹必須隱瞞家人自己懷孕的事實,進而去編造另外一個善意卻嚴重的謊言,她與畢寶亮的婚姻。城鄉議題在此,遂成為劉香妹捏造謊言、與畢寶亮結婚的導因,卻同時也是解套的辦法。似傳達了唯有在城市中,這樣遊戲式的婚約,才可能成立。《最想念的季節》講述台北都會的生活,但是仍可見其對於「原鄉/自然」的著墨。和《風櫃來的人》中,紐承澤所飾演的澎湖少年愛去想事情、獨處的荒境小房一樣,劉香妹在鄉下也有一個在田間的秘密小屋基地,她在那裡向畢寶亮訴說自己是家裡的怪人,是一種既遷就卻又緊密的親情描寫。另外,電影中數度出現的「動物」除了增添影片的趣味性,也是一種對於人與自然關係的非直接思考。一開始我們發現畢寶亮養了隻小鳥,甚至一副相依為命的樣子;劉香妹來家裡「提親」以後,又發現他還豢養兩隻小老鼠;等到進了警察局,畢寶亮又很天才的從一雙死魚和冰屑中,剝出一疊厚厚的鈔票(這段有點無厘頭的插曲使人不禁揣測,畢寶亮把錢藏在冰箱裡,原本的用意是否是要資助妹妹、妹婿?);跟劉香妹上街時,先是被嘲笑像是咖啡店外頭的大猩猩,而動了感情的畢寶亮,在劉香妹走掉以後,煩惱的站在巨大的猩猩前,憂鬱的表情,和張牙撐鼻孔的大猩猩,形成違合的幽默感,將對這位宅男魯莽、感情白吃的缺陷,以此方式突顯,卻同時讓觀眾認同他的可愛,破除對於唯美卻失真愛情的迷信。當兩人開始同住一屋簷下的某天,我們才知道,畢寶亮原來還有兩隻小烏龜!除了以劉香妹幫畢寶亮洗烏龜,來暗示劉香妹對畢寶亮無微不至的生活照料,烏龜指涉王八烏龜戴綠帽的俗俚笑話,之後竟然成了兩人之後分手的導線之一。雖然只是寵物,但烏龜在影片裡卻又尖銳的反諷畢寶亮對於劉香妹貞操的疑慮,顧及自尊而裹足不前的矛盾。而隨著畢寶亮這個小小的「都市奇觀動物園」裡的成員,一一在影片中逐漸現身,男主角也漸漸走出自己害怕與人互動的小天地,看到與面對外界更大的奇觀世界,而對這些小動物的喜愛,卻又同時讓觀眾知道他保有的赤子之心。創作者在影片中點綴式的以動物反映人物的狀態,是商業喜劇類型電影中,甚為有新意,但不至於太刻意的托襯作法。最後一次小動物的出現,是畢寶亮拿了底部有假蟑螂的杯子,倒杯茶給劉香妹喝……開個玩笑之間便拉近了距離,暫離充滿煩憂與無解題的現實。
電影中後段以一個敞開心胸、走入土風舞群的畢寶亮先生和他非傳統的小家庭作為對開場的對比。無論是孤身一人,或是享受天倫樂的畢寶亮,親切的幾幕早晨土風舞活動,皆好比當代台北風俗畫,繪製出屬於這個都市的日常文化。儘管《最想念的季節》是主流商業片,但卻越見對於「都會人生」豐富與自然的再現,甚至還來個話中有話。從吳念真飾演,新筆名順應時勢潮流改叫古庸(源於古龍、金庸)的妹婿口中抱怨道:「愛情文藝已經過時了,現在流行武俠小說。」揶揄當時的文化與大眾傳播界,將電影世界與真實世界的分野自然地消弭,一針見血的觸碰現象。最後,本片進行中穿插著傳統國樂、西洋古典樂、當代流行民歌的配樂,也把一個觀點更為多元、觀眾更為聰明的台北或台灣生活給混搭出來,同時示意伴隨解嚴、解放而來,更多新難題與新期待的當代生活。
(本文作者梁云繻為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碩士生)
※ 「侯孝賢與陳坤厚共同創作電影」專題
第283期 《在那河畔青草青》與《冬冬的假期》中的城市與鄉村 (文 / 吳家瑀)
第284期 《冬冬的假期》與《風櫃來的人》的鄉村與原鄉 (文 / 陳亭聿)
第284期 《就是溜溜的她》與《風兒踢踏踩》的都市與鄉村空間呈現 (文 / 黃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