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電影中的勞動女性:《彩雲飛》、《秋歌》與《心有千千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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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01

《秋歌》

白景瑞的《秋歌》在女主角的設定以及劇情的安排上與《彩雲飛》有頗多相似處。本片雖然比起李行的電影有更多浪漫元素,例如夢幻色彩濃厚的片頭美術設計、深情的片頭主題曲、雨中親吻、愛情狂熱的告白以及林中美景,但是也對於林青霞所飾演的勞動女性身分相當刻意強調。芷筠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女秘書,她也與小眉一樣必須獨力負擔生計並扶養一位弱智的弟弟。片中她因弟弟闖禍巧遇大企業老闆的兒子超凡(秦祥林飾演),隨即發展出愛情關係。超凡父親當然反對兒子與如此門不當戶不對的女秘書交往,更何況她還帶著一個弱智弟弟,一旦結婚將成為負擔與眾人笑柄。除此之外,芷筠居住在貧窮社區的一間小屋,與一同長大的流氓少年有頻繁互動,加上公司老闆對她頗為殷勤,因此不僅超凡的父親極力反對,超凡也一度懷疑她水性楊花。這兩個愛情的障礙明顯都與芷筠身為社會底層勞動女性的身分有關。為強調芷筠這個社會底層身分,片中有一景刻意安排芷筠在早晨頭髮上掛滿廉價塑膠髮捲,蓬頭垢面出現在銀幕上,完全不避諱這個極其寫實的生活化樣貌對其明星形象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林青霞從1973年的《窗外》一鳴驚人後,74與75兩年已經參與超過二十部電影的演出,是當紅的玉女明星。她在《秋歌》中如此不修邊幅的裝扮可謂是重大犧牲,顯見影片刻意凸顯她的社會階級意味濃厚。除此之外,芷筠在影片最後離開台北到中部一座花卉農場工作,在影片最後兩場戲中不是頭戴斗笠就是工作頭巾,手與臂都穿著手套與臂套,完全一付女工的模樣。

不過,不論是工作卑微的公司女秘書或是農場的女工,芷筠在《秋歌》片中卻有著完美的角色形象。除了林青霞的美貌與氣質帶給這個角色的動人外表外,芷筠所居住的小屋內卻有許多西洋繪畫、雕像、國劇臉譜與吉他等藝術或文化的飾品與擺設,影片也在隨後的劇情中呈現她熟悉《紅樓夢》這本經典文學名著,讓她在片中是一位具備相當高尚文化內涵的勞工。再者,芷筠的個人道德與品行也是崇高無暇。儘管她的弟弟竹偉帶給她數不盡的麻煩,甚至對她與超凡的愛情造成傷害,但是她寧可犧牲自己的幸福仍對弟弟不棄不離,令人感動與欽佩。更重要的是,她並不因為自己社會地位低下,就失去自己的尊嚴。無怪乎蔡國榮在《中國近代文藝電影研究》也指出「董芷筠幾乎集所有的優點於一身」。芷筠這樣一個女性形象,無疑是社會地位同樣低下的女性勞工觀眾在銀幕上所能看到最美好的階級身分投射。相較於片中幾個在雨中或是樹林裡的親密鏡頭,影片所塑造的這個完美勞動階級女性形象,才是本片提供女工為主的女性觀眾最具有吸引力的「浪漫」想像。在工作方面,影片一開始芷筠就受到公司老闆嘉許,稱讚她「年紀輕輕的…工作特別認真」是他「求之不得」的女職員,還主動為她加薪。在個性上,她更是受到超凡與他父親的讚賞。超凡在認識芷筠後告訴父親,她是個「很能獨立又刻苦耐勞的女孩子。」超凡的父親在與她見面後,也對她的談吐舉止印象深刻,兩度對她說若非她有個「白癡」弟弟,他並不反對超凡娶她。除此之外,芷筠也是片中眾多男性的追求對象。在她身旁除了超凡對她一見鍾情外,還有青梅竹馬的霍立峰對她一往情深,對於她與超凡的交往大發醋勁。即便是她公司老闆對她也是暗暗仰慕。

這個敘事結構讓片中芷筠這位貧窮但是具備高尚道德的個人,極容易獲得一般觀眾的認同。這個角色認同帶有一個對七0年代台灣而言重要的階級意識形態議題,也就是當時由國家機器所倡導的只要謹守自己的(勞動)階級本分勤奮工作,幸福(愛情)自然就會到來。片中的一般所謂的「浪漫愛情故事」正是傳達這個意識形態最主要的元素。芷筠為了自己的尊嚴以及弟弟的自由曾經將懷疑她與霍立峰有染的超凡趕出門外,也答應超凡的父親離開超凡,但是她並未因此就失去愛情。芷筠在本片劇情發展中並沒有重要的改變,她也沒有為了得到愛情做出任何妥協。然而,不僅超凡在離開後當晚自己又回到芷筠的小屋向她懺悔,影片最後也是超凡的父親承認錯誤親自到中部農場代兒子向芷筠求婚。最後當芷筠與超凡在農場久別重逢,芷筠因為自己是女工不敢抬起頭,直說自己現在的樣子「好醜」。但是超凡捧著她的臉對她說「不,妳好美,」同時給她深情的一吻。片中的愛情不僅不是提供觀眾幻想的逃避主義天堂,反而是階級意識濃厚的勞動生活現實。也就是說,《秋歌》裡的愛情結局一點也不如夢似幻,而更像是芷筠這位勞動女性模範謹守本分所得來的獎勵。

《心有千千結》

《彩雲飛》與《秋歌》雖然是關於勞動女性的電影,但是片中還是有相當的浪漫愛情元素,掩飾影片對於勞動女性主角的完美形象刻劃過於浪漫的事實。李行繼《彩雲飛》後同一年所拍攝的《心有千千結》,與其說是愛情文藝片不如說是勵志電影。林芳玫在《解讀瓊瑤愛情王國》中曾將瓊瑤式的浪漫愛情關係描寫為:「兩個有文學、藝術才華的人互相欣賞,共同沈醉於討論藝術或欣賞大自然的美感經驗中」。但這個描寫完全無法用來形容《心有千千結》裡的男女主角若塵(秦祥林飾)與雨薇(甄珍飾)的愛情關係。片中男主角若塵是即將不久人世的企業老闆耿克毅的私生子,與眾多瓊瑤故事裡的男主角一樣具有藝術傾向。但是女主角雨薇卻是個父母雙亡,獨立刻苦扶養兩個弟弟上大學的護士。若塵雖然受到父親寵愛,但一方面因為對自己出身的自卑,一方面因為個性剛烈又受到兩個不成材兄長的排擠,於是多次離家出走如浪子。雨薇受雇在耿克毅居住的莊園「風雨園」擔任特別護士。在得知耿克毅思念若塵後,她協助將若塵勸回風雨園讓父子重聚首。耿克毅不久去世後,在遺囑中未留下任何遺產給兩個長子,只有將負債的紡織廠的留給若塵,並將風雨園轉讓給雨薇,附帶條件是若塵有居住權,以促成兩人的婚姻。在雨薇辛勤工作與協助下,若塵順利將紡織廠轉虧為盈,兩人最終也結成連理。相較於《彩雲飛》前半段雲樓與楊涵妮的愛情,本片中若塵與雨薇幾乎少有親密的接觸,連雙人鏡頭出現的次數也大幅減少。雨薇與若塵並沒有在咖啡廳約會或是處在大自然景觀中的浪漫鏡頭。在耿克毅過世後,由於兩人的誤會,雨薇搬離風雨園到醫院工作。她告訴醫院的同事,只要能加班賺錢,即使是夜班她也非常願意。同樣的,若塵也搬到工廠居住,日以繼夜的工作。

李行在《心有千千結》裡的浪漫性主要展現在對於雨薇這一個勞動女性在外貌、心智以及道德方面「唯美」的呈現。影片在片頭就清楚標明本片是關於雨薇這個勞動女性的故事。片頭在露出片名出處的宋詞〈千秋歲〉詞句以及以花草為背景的演職員表結束後,就是雨薇在上班途中獨自行走的特寫鏡頭。由甄珍所飾演的雨薇當然有出眾的美貌。不過她上身穿著泡泡袖白底綠花紋女衫,下身是深藍色長褲,手提著一只塑膠方提袋,出場就是一副工作女性的模樣。進入療養院後的第一個鏡頭則是她換上了護士服,對著鏡子調整護士帽的特寫,她的臉完全被侷限在在小小的方鏡中。影片選擇從花草以及開闊的外景,配上仰角的特寫與自在的身體移動來呈現雨薇上班前的樣子,已經預示雨薇雖是被耿克毅兩個長子與妻子所代表的主流社會認定階級低下的勞工,本質上是一個自信而美麗的女性。當片尾雨薇與若塵重回風雨園,在滿屋親友與傭人的慶賀中訂婚,那其實是雨薇一路經歷各種工作與道德考驗後的「勝利」。

為了增加影片的寫實性,李行的電影改編加入了原著中並沒有描寫的紡織工廠內部鏡頭。在瓊瑤的小說中,關於若塵在紡織廠的工作只有概略的一段文字:「不!他要振作!他不能畏縮,他曾是個花花公子,而現在,他必須要給她看到一點真正的成績!他工作,他拚命的工作,日以繼日,夜以繼夜……他看到自己的心血一點一滴的聚攏,他看到那些工作的成績以驚人的速度呈現在他面前。」在電影中,李行以萬沙浪的歌聲來傳達若塵心中對雨薇的思念:「明知相思無用處,無奈難解相思苦…。」配合歌曲的吟唱,銀幕上出現的則是過去台灣劇情片中罕見的寫實場景。賴成英掌鏡的攝影機以近似紀錄片的攝影方式,詳細記錄紡織廠內各種機器的運作以及近百位女工作業的實景。影片甚至還給一位與劇情毫無相干的女工臉部特寫。若塵雖然是工廠的老闆,卻身著汗衫,在機器前更像是一位工人。小說中只寫「他工作,他拼命的工作,」影片上這個「工作」被具體呈現是現代化的生產設備以及大批女工共同完成的生產。這一段落所呈現出來的寫實性與影片原本以影棚內景為主的調性不甚相符,但是卻能有效將本片與台灣七0年代的社會直接連結。這些鏡頭呈現的是自六0年代起,與塑膠、製鞋等輕工業一起帶動台灣經濟起飛的紡織業,以及支撐這個工業最底層的女性勞工。片中這些沒有名字的女工值得給予特寫鏡頭,因為雨薇的故事就是她們的故事。雨薇這個勞動女性以及她在片末所享有的圓滿結局,是這些女工所能夠擁有關於自己的階級以及未來幸福最美好而浪漫的幻想。

這三部由李行、白景瑞所改編的電影點出了瓊瑤電影到目前都還未受到應有關注的意識形態層面,如同六O年代的健康寫實理想化了台灣鄉村,李行與白景瑞的瓊瑤電影則是理想化了快速工業化過程中台灣的女性勞動者。經由闡述她們克服阻礙最終嫁入豪門的故事,李行與白景瑞的瓊瑤電影反映了台灣整體社會迫切想要脫離貧困的情感結構。這幾部影片如果不是與社會需求如此緊密的連結,瓊瑤電影只怕也難以擁有這麼長時間的大眾市場。目前距離瓊瑤拍攝她最後一部電影作品《昨夜之燈》(1983)已經近三十年,該是破除對瓊瑤電影的刻板印象,真正走入瓊瑤電影世界,重新檢視瓊瑤的愛情王國裡還有哪些人物、故事與社會面向的時候。

編按:本文連載完畢,上篇請見第276期http://www.funscreen.com.tw/Fans.asp?F_NO=635&period=276 。「2010女性影展:玩酷影像、搖滾女孩」將於10/08至10/17展開,參照影展內更多當代女性電影,更能爬梳台灣老電影的影像趣味,詳細活動資訊請見女影部落格:http://wmwf.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