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電影中的勞動女性:《彩雲飛》、《秋歌》與《心有千千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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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4

瓊瑤電影在六、七O年代的台灣與東亞受到廣大群眾的歡迎,但往往被貶抑為公式化或逃避主義,這些電影被稱為「三廳電影」,意指片中場景多為客廳、餐廳、咖啡廳。在為數不多的學術討論中以及一般觀眾的印象裡瓊瑤電影似乎並沒有與當時的台灣社會有任何重要的關連。瓊瑤電影純粹只是提供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暫時性脫離社會現實,享受對浪漫愛情的幻想。七0年代瓊瑤小說的改編電影確實不少皆侷限在私領域的愛情故事中,特別是七0年代中期起由瓊瑤自組的巨星公司所製作的類型電影。但是,若因此將瓊瑤電影皆冠上「逃避現實」之名,一方面是低估了通俗文化與社會之間複雜的動態關係,另一方面也忽略開創台灣健康寫實電影類型的李行與白景瑞兩位導演,在七0年代幾部瓊瑤電影中明顯的社會意含。

以《彩雲飛》(李行1973)、《心有千千結》(李行1973)、與《秋歌》(白景瑞1976)為例,我們將會發現它們並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三廳愛情電影。三部影片裡的浪漫愛情故事與幾位勞動階級女主角的「社會故事」緊密相連,甚至在《心有千千結》中只是次要情節,幾乎已經談不上「浪漫」。

在《彩雲飛》、《心有千千結》與《秋歌》中若不是原著小說中的浪漫愛情部份被刻意刪減,就是女主角的低下階級身分與在社會中受到歧視的情節被更加凸顯。三部片中幾位女主角鮮明的勞動女性身分,提供劇情明確的社會背景與「寫實感」。七0年代的護士、秘書或歌女,要靠一己之力勤奮工作改變家庭經濟狀況或是階級地位,其可能性是微乎其微,遑論工廠裡或是農地裡的女工。但在李行與白景瑞的三部影片中,儘管她們生活清苦,也經常因自己社會地位低下而受到歧視,但是她們都具有高尚的精神內在,而且在甄珍與林青霞兩位明星的演出下,還具有脫俗的美貌。重要的是她們都能在片中讓歧視她們階級身分的勢力(如身為企業老闆的男主角父親),最後因她們而屈服,讓她們得到美滿的愛情與婚姻,進入原本高不可攀的中產階級富有家庭。這個關於勞動女性能夠輕易脫離原有階級在社會中成功爬升的故事,才是這幾部瓊瑤電影最「浪漫」的想像。

《彩雲飛》

1973年瓊瑤與李行都面臨失去市場的低潮,李行改編瓊瑤小說所拍攝的《彩雲飛》意外大受歡迎,同年再續拍《心有千千結》,兩部影片皆成為當年十大賣座國片,重新引起國內觀眾對瓊瑤電影的興趣。《彩雲飛》除了讓瓊瑤聲名大噪之外,同時也開啟了愛情文藝片的一種次類型:雙重身份的女主角。在這個類型的電影裡若不是分別在兩個不同社會階層家庭中成長的雙生姐妹,就是由主要女演員一人分飾兩角,如《海鷗飛處》(李行1974)、《我是一片雲》(陳鴻烈1977)、《白花飄雪花飄》(李行1977)、《雁而在林梢》(劉立立1979)、《雲的衣裳》(劉立立1979)與《聚散兩依依》(劉立立1981) 。在《彩雲飛》裡,甄珍飾演一對出生即被分開的雙胞胎姐妹:一是有錢人家的美麗千金涵妮,一是必須照顧重病父親的貧窮夜總會歌女小眉。鄧光榮飾演男主角孟雲樓,其父與楊涵妮父親為舊識,雲樓因就讀大學住進楊家在台北的別墅,他很快地愛上了有嚴重的心臟疾病而須避免談戀愛的涵妮,而涵妮的病逝讓雲樓極度傷痛,就在這時雲樓遇見了小眉,與她發展了密切的關係,他們不久就發現涵妮與小眉其實是雙胞胎姐妹,小眉辭去了夜總會歌女的不正當職業,並且替涵妮的父親工作,當雲樓的香港富商父親企圖以一大筆金錢讓她放棄雲樓,小眉變得非常憤怒反抗,雲樓的父親坦承他很保守,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歌女,小眉告訴他時代不一樣了,她不會像茶花女那般順從,即時雲樓經濟拮据她也不放棄的堅決態度,終於感動了雲樓父親,並且祝福兩人。

在《彩雲飛》的兩段愛情故事裡,涵妮與小眉兩個角色雖然有個性上的不同(一內向柔弱,一外向獨立),但是兩人在敘事上最主要的差異還是社會階級:一為富家千金,一為小眉自嘲為「社會點綴」的歌女。影片在第二段敘事的推動一開始雖然是雲樓是否能夠忘懷涵妮讓小眉取而代之這個癥結,但是很快的就轉為雲樓、涵妮父母以及雲樓的父親是否能夠接納小眉這個「歌女」的問題。《彩雲飛》在改編原著上可謂頗為忠於原著,但其中有一個看似無傷大雅但是卻十分耐人尋味的改變,就是小眉父親在小說中是個酗酒的失意音樂作曲家,在電影中他被改成是有嚴重胃病的小學教員。這個角色改變讓影片中的父親更明確是小眉的「負擔」,是她甘心樂意照顧與扶養的親人。《彩雲飛》這部片與下面將討論的《秋歌》一樣,女主角都有個牽絆住她們的親人,一方面凸顯她們生活的艱辛,另一方面則是印證她們的善良與道德高尚。雲樓在看見小眉與經常到歌廳捧場的中年經理共舞後,曾經懷疑她水性楊花,但是很快就在釋疑。關於這一點,在涵妮的企業家父親與小眉的一段對話中可以清楚看到。這是雲樓帶小眉到涵妮家去,涵妮的母親說出小眉與涵妮是雙胞胎姊妹的真相之後的一景。

楊父(對小眉):我看妳不必去做事了,妳妹妹是我們的女兒
,妳還是外人嗎?繼續去上學,妳不是喜歡唱歌嗎?
那就去學聲樂。
雲樓:小眉還要負擔家裡的生活,她一定要工作。
楊父:那我去跟她父親商量一下,一切我負責。
小眉:楊老伯,不怕您笑我,我在歌廳裡唱過歌,就是為了
要自立,我爸爸有病,我二十歲了,應該能夠奉養他,
如果您不能為我介紹工作,我另外想辦法,但決不能接
受您的救濟。
楊父(對楊母說):妳看她像涵妮嗎?
楊母:不太像。
楊父:對,除了長得很像外,性格完全不像。
涵妮是柔順的,她多剛強;涵妮對任何事情從沒意見,
她一開口就表現很有主見;涵妮是個影子,小眉才是實
實在在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你這種性格。

不僅是涵妮的父親如此,雲樓的父親儘管十分勢利,同樣也在影片末表示小眉「不像個歌女」。影片最後的劇情高潮,是他遠從香港到小眉的家中,企圖以提供金錢換取她這個歌女與兒子斷絕來往,小眉完全無懼於他的長輩之權與金錢之勢,對他說:「歌女,就不配做你們家媳婦?難怪雲樓要對你這樣(指不願意回家)。我也不欣賞你。」對於雲樓的父親威脅她雲樓將會因為跟她在一起而無法得到他的金錢而變成「窮光蛋」,小眉反問:「那跟愛情有什麼關係?你兒子本來就很窮…我愛他就因為他窮得那份傲氣。」小眉對於雲樓父親的回應不僅是對於愛情的堅持,同時也是個人不畏社會壓力的尊嚴。小眉讓雲樓的父親看見小眉與兒子堅定的愛情意志後屈服,接受他們的婚姻,這同時也是一種階級的勝利。影片歡喜的結局同時暗示小眉將隨著這個愛情與婚姻爬升到涵妮與雲樓所屬的上層階級,享有財富與社會地位,提供勞動女性觀眾雙重的幻想。

編按:台灣電影中有許多逐漸被遺忘的女性,如婆娑的殘影、漏斗中的流沙,似諸般影像檔案裡刮花的女性面容,本文將於下周(第277期)連載完畢,回顧老電影讓人重思既定的悖論,返見影片中所啟示的歷史真實與社會想像。同時間,「2010女性影展:玩酷影像、搖滾女孩」將於10/08至10/17展開,參照影展內更多當代女性電影,更能爬梳台灣老電影的影像趣味,詳細活動資訊請見女影部落格:http://wmwf.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