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陰陽：西方電影裡的奧菲斯神話
中元節農曆鬼月中最重要的一天，這天各地舉行普渡大會，人們準備牲果、水盆祭拜在人間飄盪的孤魂野鬼，在家中，我們也會準備香案祭祖。相傳中元節紀念的是僧人目蓮闖地獄救母的孝行，目蓮修行悟道之後，為了解救墜入地獄中的母親，運用神通前往地獄，無奈母親罪孽深重，目蓮束手無策。傷心欲絕的目蓮向佛陀求救，佛陀告訴他只有供養各界僧人，並集結其他羅漢的神通之後，母親方能獲得救贖。於是目蓮便依佛陀指示求助羅漢並供養眾僧，他的母親才因而獲得解脫。
目蓮救母的故事曾被台灣的導演蔡秋林和梁哲夫各自翻拍成同名台語片電影《目蓮救母》（蔡秋林1962；梁哲夫1968）與梁哲夫後來再翻拍的國語片《新目蓮救母》（1982），但前者的影片內容在台灣已很難取得，唯有後者還可能可以在市面上買到DVD或VCD。在《新目蓮救母》中，目蓮勇闖十八層地獄，一一擊退阻擋的獄卒，隨著目蓮過關斬將，觀眾也看到一層層不同的地獄與酷刑，就像寺廟之中的地獄警世畫一樣，是一部融合佛教傳說、道教地獄想像、與武打片的影片。是近代國片中少數碰觸到地獄這樣題材的電影，而1990年之後的國片就幾乎不再出現這類題材的影片了。
除了東方世界有目蓮下地獄解救母親之外，西方世界裡也流傳著一則勇闖冥府的神話，只是在他們的故事裡，被解救的對象不是父母，而是愛人。
在希臘神話裡，歌聲動人又是七弦琴好手的奧菲斯（Orpheus）和少女尤莉黛（Eurydice）是一對相愛的新婚夫妻，但尤莉黛不幸被毒蛇咬死，悲慟的奧菲斯思念嬌妻，於是前往地府和冥王黑帝斯（Hades）交涉，希望可以帶回愛人。他以歌曲表達懇切的心聲，優美的琴聲和深情的歌聲令冥府上下無不深受感動，冥王因而破例答應了他的請求，但臨走之前祂特別交代奧菲斯，回到陽間之前千萬不可回頭看走在後面的尤莉黛，否則將前功盡棄，尤莉黛便永遠回不到人間。無奈在回程上，奧菲斯興奮過了頭，他一踏上陽世的土地便急忙回頭迎接愛人，但此時走在後頭的尤莉黛還在另一個世界裡，因此她便又跌入黑暗的深淵之中，從此天人永隔。儘管這故事以悲劇收場，但是奧菲斯為愛闖地府堅定的勇氣一直令世人佩服。而不論好萊塢還是歐洲電影，都有電影受到這則神話啟發。
首先令我想到的就是德國作家徐四金（Patrick Suskind）首次擔任電影編劇的《尋找愛情的下落》。在《尋》片裡，唱片製作人米米和聲樂學生維納斯一見鍾情，之後兩人更一起合作，維納斯因此成為紅極一時的性格女歌手，才子佳人的組合也一直是娛樂新聞的寵兒，但是米米在兩人關係裡強勢的作風為他們七年的戀情累積太多的傷痕，他更在維納斯獲頒白金唱片的盛會上當眾和維納斯分手。儘管他如此行動，但心中仍愛著維納斯的米米為了療傷，便隱居友人在希臘小島上的別墅。很遺憾地，米米仍不敵心中懊悔煎熬，最後服藥自殺，他的靈魂被陰陽人神靈「金靈」帶到了地府並款待著，希望有朝一日能擄獲米米的心。維納斯接到消息來到小島才了解米米對她的愛有多執著，她想起以前傳說小島之上有個通往冥府的入口，於是便鼓起勇氣前往陰間，想要帶回愛人。
本片即是改編奧菲斯的神話而來，以小說《香水》聲名大噪的徐四金在片中運用了非常多的神話的元素，但最重要的是他把奧菲斯的故事傳統好好地把玩了一番。首先，《尋》與神話之中的角色關係剛好對調，在神話中是奧菲斯想要救回愛妻尤莉黛，《尋》則是讓女主角維納斯踏上冒險的旅途，挽救她的愛人米米。而一如奧菲斯用歌聲打動冥王，維納斯也是靠著用情至深的歌聲打動看管米米的「金靈」，讓她帶走愛人。米米與維納斯的歸途則是徐四金的另一個巧思，原本在神話中因為奧菲斯過於興奮反而弄巧成拙的結局，在《尋》裡頭則有著微妙的差異。一如神話的結局，維納斯的確在人間的門口失去了米米，但她失去米米並不是因為愛人歸來的欣喜，而是因為兩人還沒回到人世便故態萌發，開始為瑣事起了爭執，互相指責。最後快要回到人世時，走在前頭的維納斯因為米米挑剔她的臀部曲線，一氣之下便轉頭要找他好好地理論一番，下場當然是永遠的失去愛人。這幽默的改寫無非是想將神話崇高的精神注入一些入世的愛情觀，感慨不論再怎麼轟轟烈烈的愛情，有時仍是敵不過人性中最瑣碎的小缺陷。
導演赫爾穆特‧迪特爾（Helmut Dietl）在呈現地下世界時也頗具巧思，他運用影像技術將好萊塢經典《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1962）中壯闊的沙漠和德國波茲坦的古蹟「無憂宮」的影像結合，呈現出一個奢華卻寂寥萬分的幽暗世界。掌管冥府的黑帝斯也被另一個神靈「金靈」取代。金靈在本片之中是一個很微妙的角色，在希臘神話中，金靈是個小神，本該名作「Hermaphroditus」，是神界信差赫爾莫斯（Hermes）和愛神阿芙羅狄忒（Aphrodite）之子，但是在本片之中他的名字卻叫做「Hermes Aphroditus」加上他腳上的羽毛金飾，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父親赫爾莫斯。赫爾默斯在傳說中雙腳長有雙翼，因此健步如飛，同時他也是帶領亡靈到冥界的接引神，他同時也是個狡猾的神明，這些敘述無不和片中「金靈」的個性，還有他想盡辦法勾引米米的行為吻合。而金靈的姓氏Aphroditus也讓人聯想到他的母親愛神阿芙羅狄忒，這位女神在羅馬神話裡的名字正好叫做「維納斯」（Venus），或許這倒暗示了為何金靈也這麼對米米這麼的迷戀。
另一個受奧菲斯故事啟發的電影則是1998年由羅賓威廉斯主演的好萊塢電影《美夢成真》（What Dreams May Come），醫師克里斯（羅賓威廉斯飾）和妻子安妮（安納貝拉西歐拉飾）才經歷喪子之痛，克里斯又不幸地因一場車禍傷重過世。他的靈魂到了天堂之後，遇到了以克里斯恩師亞伯形象現身的兒子（小古巴古汀飾），他帶著克里斯認識死後的靈魂世界，但不久之後，他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安妮自殺了，這意味著安妮將要下地獄，而克里斯和安妮將永遠無法見面。而克里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不忍他的摯愛將永遠在地獄受苦，決定前進地獄，親自把安妮帶到他的天堂。
《美夢成真》的情節主軸雖受到奧菲斯故事的啟發，但是結局並不是以悲劇收尾，而是溫馨而感性地畫下句點。而這部影片除了訴說克里斯為了愛人闖地府之外，還有很大部份在致力探討死後的世界和生命與靈魂的本質。本片使用了很多性靈學的概念來構思死後的世界；透過這樣的安排，《美夢成真》讓觀眾從另一個角度認識我們熟悉的萬物，本片認為我們的存在是以靈魂與意識為基礎的，所有事物都是由我們意識或好或壞的思想幻化而來，因而萬物都是虛假不實的，只有思想是真確實在的；好的意念可以為人們帶來自由與幸福，但是過於執著的負面思想只會變成身上的枷鎖，蒙蔽了人們的雙眼與意識，因此人們最後便因自身的執念將自己帶往地獄。
而《美夢成真》所呈現的地獄大體而言，還是以希臘神話中的地獄為雛形。在希臘羅馬神話中，要去到地獄還得要有引渡人帶領，橫越隔開陰陽兩界的大河後才會到達彼岸。在《美夢成真》裡，克里斯與他的兒子也是藉由引渡人的幫助才得以進入地獄，而相較於《尋找愛情的下落》中冥界的荒涼景色， 克里斯所到的地獄裡則擠滿了因執迷不悟而受苦的靈魂。但是和希臘神話不同的是，在《美夢成真》的地獄中沒有掌管冥府的神靈，一切的造化都在其自我，當靈魂能覺醒，自枷鎖中掙脫，就可以得到救贖。因而，要將安妮自地獄中解救出來，克里斯不需要唱歌，但是他要引導安妮走出心中過度自責的死胡同。靠著他們在世時深厚的愛和克里斯堅定的決心，他最後成功地讓妻子恢復了意識，他們終於得以在天堂相聚。
希臘神話中對地獄的想像對西方人有很深遠的影響，奧菲斯與尤莉黛的愛情神話更是不斷被人傳唱著。但隨著時代的演進，人們對於愛情觀、宇宙觀都有了不同的想法；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歌詠裡，人們便以自己的意思改變這故事的樣貌。但不論怎麼改變，有一件事情是人們確信的：愛──不論是親情還是愛情──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只要有強烈的愛，陰間人世、天堂地獄之間那看似不可能跨越的隔閡，在失去至愛的情人眼前都只不過是一道可以輕易跨越的障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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