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眾鬼相:小林正樹《怪談》
在日本電影中,鬼片是一個長久以來存在的類型,但一直到1998年《七夜怪談》造成全球轟動後,鬼片一躍成為最受市場歡迎的片型之一,並帶動了接二連三的續集、《咒怨》系列等等。若稍微觀察片中的意識型態,鬼不只延續著生前的妒恨或怨念,也隱含對於科技(如電視、手機、錄影帶)等等的恐懼,透過科技產品所牽連起的匿名網絡散播詛咒,兩者如果完美結合,能引起話題、造成廣泛的影響。不過,近幾年的日本鬼片似乎有漸驅疲軟之勢,今年三池崇史的《顫慄迷宮》推出3D版企圖使觀眾耳目一新,但並未引起預期中的震撼效應。鬼月將近,如果各位觀眾已經看膩了亞洲鬼片,不妨看看1965年的經典日本鬼片《怪談》。
小林正樹的《怪談》選取了小泉八雲原著中的四個故事來加以改編,而原著又取材自中國及日本的民間傳說,分別是:《黑髮》、《雪女》、《無耳芳一》和《茶碗之中》,此片贏得了當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團特別獎。這四個故事均發生於古代,因而古老的江戶幕府時代建築、極為表現性的燈光視覺效果、尺八的伊嗚聲或琵琶的挑刷彈撥、以及人與人之間必須行禮如儀的古雅社會關係,就構成了這部電影的主要基調。
《黑髮》描述住在京都的武士,遭逢主人家道中落,和妻子過著貧困的生活。由於無法忍受貧窮,武士決定拋棄溫順的妻子到遠方去當事君,並另娶了名門女兒。然而,新婚後的生活過得並不幸福,多年之後,武士決定回到京都向自己的前妻贖罪。當他回到家中,發現妻子就跟從前一模一樣披著黑色的長髮坐在房間一隅織布,一切就和想像中一樣,妻子熱切地服侍並在坦露愧疚心情之後重新接納了他。兩人共度一夜之後,武士一早醒來發現身邊的妻子變成一堆白骨,而妻子的長長黑髮和紅色的衣裳則彷彿充滿怨念般,朝他撲了過去……。電影的風格美學以極緩慢的推軌鏡頭、低調簡潔的構圖和華麗的傳統日式建築、大量的時空省略手法,逐一鋪陳一個鬼魂生前的意念。在發現妻子是一堆白骨時,武士開始在外貌上有劇烈改變,先是臉色變白、變老,並且不斷掉髮且變得花白,透過外在形貌的改變表現他內心的狀態。這則故事看似是故弄玄虛的鬼魅影像,實則投射了武士本身的幻想及欲求,更摻入了對現實社會中夫妻關係的批判。鬼魂延續著人生前的意念,並像鏡子一般反射出生者的需求,此種「靈」的概念對當代觀眾而言相當具有東方哲思及情調。
第二則故事《雪女》較為觀眾熟悉:兩位樵夫上山砍柴遇上大雪,在小屋中躲避風雪時雪女出現並取走其中一名樵夫的性命,同時因為覺得另一名樵夫年輕俊美、心生愛慕而放過了他。不只如此,雪女化身為人類下嫁給這名樵夫,生下兩名兒女過了十幾年的幸福快樂生活。一夜,丈夫突然覺得妻子的臉龐和雪女一模一樣,便把這件塵封已久的往事說了出來,也打破他們之間互相交換生命的約束。雪女坦承了自己的身份之後,變回原型破門而出,並消失在白茫茫的風雪之中;然而,雪女還是沒有殺死丈夫,夫妻之間的情誼和對孩子們的愛使她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妖怪其實比人類更有情有義,終究無法在人類世界中突圍的雪女,擁有更為純潔高尚的心靈。
下一則故事《無耳芳一》結合了歷史,探索人鬼之間和平共處的可能,一個懂得尊重鬼魂的人甚至可以成為人鬼之間的橋梁、替他們發聲。故事以平氏和源氏之間的戰爭為背景,曾經壯大一時的平氏家族在最後戰役壇浦海上之戰中敗給了源氏,君臣將相紛紛跳海自盡,這則歷史故事則成為日本許多工筆畫作、文學詩歌的題材。電影一開始,我們聽到傳統的敘事詩吟唱搭配鏗鏘的琵琶彈奏,畫面則緩慢在大尺寸的工筆畫作上移動,演繹著平氏家族四面楚歌最後落敗的悲憤心境。這則故事的主角芳一正因為擅長以琵琶彈唱這段故事,受到平氏家族亡魂的邀請為他們演奏。亡魂們因為聽到歌詞旋律而沉浸哀傷不已的場面令人震撼,再也沒有什麼比自己家族的失敗更讓他們悲愴,當芳一吟唱到兩軍交戰時,在一旁端坐的武士們全都批上盔甲、全身中箭流滿鮮血,全體被召喚進入了恍惚的狀態。芳一像是一個儀式典禮的祭司,以聲音樂器撫弄著亡魂們,帶領他們達到悲傷的高潮,並藉此得到撫慰安息。最後,芳一雖然因為忘記在耳朵寫上經文,而被鬼魂取走了耳朵,他仍然繼續彈奏這段故事,受到各方敬重而成為一個有錢人。
最後一則《茶碗之中》則以劇中劇的結構來探討文學創作者的心靈狀態。一名小說家寫了一個故事:一位武士在喝水時看到水面上有另一位武士的臉孔倒影,他仰頭一飲而盡,吞下了另一個人的靈魂。晚上獨處時,這位倒影中的武士突然現身家中,和另名武士鬥劍。吞下了別人靈魂的武士,不斷幻見身體內的這個人和自己搏鬥的場景……。這個故事就在這裡嘎然而止,因為不知道如何結尾的小說家,也將自己變成了茶碗之中的倒影。影片以相當具象的手法呈現了藝術創作者內在的狀態,當一個具體的生命(即創作中的人物)在體內成長時,要如何和控制,或說和這個生命和平共處,是小說家都可能遭遇的情境。若一個不慎,或許就會被在腦中成型的人物擊敗了也不一定。
日本的怪談中,靈、鬼魂、意念與生命都在各種具象或抽象的事物中不斷流動,他並不是作為人的對立面而存在,而是時時反映著人類內心的欲求、扭曲、黑暗,或者以另一種形式,悄悄地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和我們對話、一起呼吸、一起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