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抗日電影中特殊的日本人形象──陳俊良《春寒》與《茉莉花》

242
2010-01-16

在政治正確與健康意識的政策框架之下,中影時期的抗日電影日本人的形象成為刻板的冷血殺手,而一段又一段為形塑民族意識與仇日情結服務的淺白愛國宣言,更如儀式般不斷地在每一部電影之中以激昂的語調重複朗誦。在相似的劇情不斷重覆搬弄之下,晚期抗日電影的表現和觀眾的反應的確開始顯出疲態。因此,如何在影片中加入更震撼的聲光效果,或在劇情上推陳出新,便成了末期抗日電影最重要的功課。1979年《成功嶺上》入選度十大最佳國語片,是第一部獲選十大佳片的軍教片,宣告著政宣電影新時代的來臨,在這樣的威脅之下,為了找回觀眾,抗日電影積極尋找新題材與新賣點,其中《火鳳凰》(1978)以60年代抗日片中主要的間諜題材融入武打片的類型中,《望春風》(1977)與《香火》(1979)二部影片則是以台灣為故事背景,納入歌仔戲、台灣民謠等台灣元素,一方面宣揚台灣與中國不可分的民族血緣,另一方面也企圖吸引本土意識日漸高漲的觀眾。

而在這一切的努力之中,日本人在抗日電影之中向來刻板的形象也開始產生了一些變化。在抗日政宣片當道的70年代中期,擅長商業題材的劉家昌起用外型清秀的谷名倫在《梅花》中飾演一位曾留學中國,深受中華文化薰陶的年輕軍官池田隊長。他溫文儒雅的舉止和處處為台灣居民著想的用心讓觀眾印象深刻,尤其是他和苦守寒窯的女主角文英(胡茵夢飾)之間發乎情、止於禮的友誼關係,比起片中柯俊雄所飾演的二弟一付無賴樣,池田隊長似乎更是中國儒家子弟的典範。儘管池田隊長已經是抗日政宣片中難得的正面角色,相較於陳俊良導演的兩部抗日電影中的日本主角,他還是一個深度不足的配角。《春寒》(1979)與《茉莉花》(1980)都是以抗日時期為背景,但是劇情完全脫離了以往抗日政宣片的路線,二位日本軍官主角,一是如同瓊瑤愛情片中意圖橫刀奪愛的第三者,一是深具人道精神,因無法認同自己國家錯誤侵略政策終日藉酒麻醉自己的醫官。雖然這兩部影片在台灣電影史中似乎已經被遺忘,但它們在抗日電影類型中劇情的突破與形象特殊的日本角色依舊十分值得在此一提。

《春寒》──冷峻無情的師奶殺手Cult片

1979年上映的《春寒》是關於一個發生在台灣的故事,但這部影片在台灣銷聲匿跡多時,現在只能透過網路搜尋,在大陸的影音網站上觀看。本片可說是一部披著抗日電影外衣的文藝愛情電影,故事發生在二次大戰末期宜蘭太平山上的林場,林場主人的女兒林秀蘭(鳳飛飛飾)愛上了佣人的兒子徐長榮(梁修身飾)。而來到林場視查的橫山少佐(劉少謙飾)對美麗的秀蘭也一見鍾情,便在強收林家的林場之餘強迫林父將秀蘭許配給他,林父面對脅迫毫不退縮,於是便促成秀蘭與長榮的姻緣。沒想到橫山少佐用職務之便橫刀奪愛,將長榮發配南洋擔任軍伕;但此舉沒有讓少佐得到秀蘭的人,更得不到她的心。求愛心切的橫山在河畔強行向秀蘭示愛不成,反遭聽到呼救聲趕來的啞巴打死,而搭救的啞巴也在打鬥中被少佐開槍射殺,死在秀蘭懷中。當戰爭終於結束,在南洋身受重傷的長榮撐著垂死的身軀回到台灣,只為了履行諾言和秀蘭完婚,但傷重的他在婚禮前夜卻不治身亡,心碎的秀蘭在父親支持下仍以冥婚的方式和長榮完婚,電影便在哀戚的婚禮結尾畫下句點。

在《春寒》之中,劉少謙飾演的橫山少佐將抗日片中形象一向受限於政治與文化層次的日本人化身為瓊瑤電影之中的大反派。身為男主角的情敵,掩藏在橫山一身筆挺的軍裝與冷酷俊美的外表下的,是這個男人對秀蘭的一片癡情。橫木大佐拄著拐杖跛著腳,象徵日本在大戰末期節節敗退、步履蹣跚的處境。但他在河畔向秀蘭示愛被拒時眼神所流露的憐愛和絕望,與他接下來蠻橫、癡狂的索愛,使得這個角色愈發具有悲劇性的浪漫色彩。但可能就是因為過度美化電影中的日本人,本片發行時並沒有獲得兩岸政府的支持與媒體宣傳。可是當台灣觀眾漸漸淡忘這部電影的時候,這部影片卻因為橫山少佐這個角色而在二十多年前中國大陸聚集了一批女影迷,他高傲冷峻的身影和癡情的雙眸不知擄獲了多少當年的少女情懷。如今在網路上搜尋本片的相關討論時,所見盡是中國女影迷們對當年銀幕上橫山少佐孤傲身影的無盡回味。而《春寒》也因緣際會地成為抗日電影裡的唯一一部Cult片。

《茉莉花》──憂鬱的人道主義英雄

1980年國內十大佳片之一的《茉莉花》可以說是抗日電影類型之下的反類型片。從《英烈千秋》(1974)以來,所有抗日影片無不致力於批評日本侵華。片中的日本軍官、士兵在影片裡都被描寫成殘酷暴戾、奸巧無信的侵略者。此外,在日軍陣營裡的漢人則一律被視為漢奸,他們投靠日本陣營的原因不外乎是短視近利、被權力與金錢沖昏頭,最後若不是在緊要關頭揭露自己臥底的身分,就是受到主角的精神感召洗心革面。《茉莉花》為這個類型片呈現了另一個面貌,它沿襲《吾土吾民》(1975)的路線,將劇情著眼在建構正邪兩方的論述上。但它創造了一個新的故事架構,並讓觀眾看到在抗日戰爭片喪心病狂的侵略者之中曇花一現的一位新類型片英雄。

影片講述日軍犯華期間張艾嘉所飾演的高老師跟隨校長,帶著全校女學生前往大後方躲避戰禍。孰料一行人卻在途中遇到日兵,校長、校工與大批學生慘遭殺害。高老師與倖存的幾位學生則被押往觀音橋日軍醫務站充當護士。在醫務站裡,一行人由當年社會寫實片的明星王冠雄飾演的日本醫官小林負責指揮。儘管小林醫官多方協助高老師與學生,高老師與幾名學生依舊遭到性侵害。為了避免學生被送往前線當日軍軍妓,高老師自願被高級軍官非法帶走。厭惡戰爭的小林醫官終於挺身與自己的國家對抗,聯合軍營裡的台灣軍伕和被俘擄的中國游擊隊員,帶領學生生逃出軍營並解救高老師。最後小林因不願殺人而被前來追捕的本鄉大尉所殺,但他的犧牲使得高老師等人得以順利逃亡奔向自由。

《茉莉花》作為一部抗日電影的反類型片,有兩大特點。其一,日本侵華兇殘的行徑已經變成故事的背景,不消多費唇舌交代。本片師生逃難的橋段宛如所有抗日電影的縮影,開頭校長與校工的對話便簡單交代了抗日時代背景,接下來師生們在一處受砲火蹂躪的小鎮被日軍攔截,怒斥士兵濫殺無辜的校長很快招來士兵一陣亂槍掃射後倒地身亡。在這短短的交鋒裡,中國角色口中的種種控訴已很快速地建立起日軍侵略者的形象。到此為止,時代背景與敵我關係皆已交代完畢。接下來,高老師等人被送到日軍救護站後,電影便開始讓觀眾看到跟以往不同的抗日片與日軍形象。

特點二,不同於以往抗日片皆由中國抗日英雄主導著劇情發展,在本片的開頭交代完抗日片的傳統之後,接下來的劇情進行便由日本籍的小林醫官掌握。由於日本人的戲份增加,他們的形象便顯得更多元,性格也終於獲得較多著墨。在救護站裡,電影透過不同的角色呈現了四種日本人形象,首先,本片的日本人還是少不了姦淫的形象。儘管救護站的主官本鄉大尉自認軍紀嚴謹,救護站裡還是有陳松勇所飾演的日本士兵偕同伴強暴多名學生與高老師。另外,影片中軍階最高的佐佐木大佐還是扮演著典型侵略者的角色。他因小林醫官拒絕放下對中國俘虜的急救來優先醫治他的腿部輕傷便下令處死小林醫官,他也枉顧軍法,要高老師做他的私人軍妓。片中這位大佐自私狂妄的個性表露無遺,十足日本侵略心態的化身。相對於這兩個典型的負面角色,本片中醫護站指揮官本鄉大尉並無個人道德上的問題。他沒有欺凌被押送來的師生,而是依國際公約的規定管理這群俘虜。他謹守軍紀,完全接受國家機器/天皇的意識形態歧視中國人與中國文化,對於自己的侵略惡行毫不自覺。

而《茉莉花》中形象最突出的日本人形象是本片的主角──醫護站的小林醫官。他因無法認同天皇發動的這一場戰爭帶來的殺戮,但身為戰爭發起國的一員的身分使他心中矛盾糾結,只得每每借酒澆愁,鎮日抑鬱寡歡。留著一臉絡腮鬍的他,外頭總是隨便地披上一件大衣,使他的形影看來格外憔悴。身為醫生,他有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讓他跨越國籍的藩籬,對於所有生命一視同仁。片中他安慰遭強暴的高老師時,他與高老師在病房夜談的對話充分顯示他的矛盾角色與內心煎熬:

小林:「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
高老師:「發生這種事,你只能站在醫生的立場講這些話。」
小林(臉部特寫):「我是站在人的立場,醫生不過是我的職務,我拿點藥給你。」
高老師(特寫):「謝謝你我不要吃藥,我還不會倒下去,我到覺得你們日本人已經病入膏肓,你們應該先治療你們自己。」
(鏡頭轉向小林,特寫,臉上的光線陰沈,小林對高老師所說沈默以對,默默拿起藥用酒精灌了幾口酒。)
小林:「(…前略)我厭惡這場戰事,厭惡自己作為一個侵略者。」
高老師:「你不像日本人。」
小林:「我是日本人。我每天醫治日本皇軍,再把它們送回戰場去毀滅別人,也毀滅了自己。」

透過小林醫官這個角色,《茉莉花》似乎在為日本人長久以來被過度扭曲的形象做出一些平反。換個方向思考,我們也可以說小林醫官這個角色是國民黨政府在影片中抗議日本侵略的發言人,透過日本人指責自己政府的行為,更能反襯出日本政府當時的跋扈與瘋狂是如何的天地不容。

本片除了顛覆抗日電影中日本人的形象之外,同時也重新讓觀眾認識在日本陣營中的中國人,以往的抗日電影中,向日本政府靠攏的中國人被視為漢奸。而《茉莉花》中,日軍急救站裡的中國人並不像以往影片中的漢奸:小林醫官的助手道政是在日本學醫的東北人,因為戰爭被徵召進日軍當軍醫。在醫務站裡,他一直很熱心地幫助這些被俘虜的師生,當小芳被強暴時,也是他請小林醫官陪他一起向大尉請求展開調查。另一位是台灣來的軍伕,他喝止日本士兵偷窺女學生洗澡反遭圍毆,由此可見這名台灣軍伕正直的人品。此外,他和女學生娟娟試圖逃出日本軍營,行動失敗後選擇自殺,藉此觀眾也看到了他始終希望脫離日本掌控的心情。從這兩個角色看來,本片也是顛覆了以往抗日電影日本陣營中漢人的形象,讓觀眾認識他們難以表白的苦衷。

1980年之後,抗日電影的發展正式進入尾聲,雖然偶有佳作,但是品質明顯參差不齊。這類題材甚至成為當時中澳合作之下的試金石:1981年的《Z字特攻隊》(Attack Force Z),由Tim Burstall與金鰲勳合導,梅爾吉勃遜、柯俊雄主演。另外也有東拼西湊、欲振乏力的過氣商業片《旗正飄飄》(1987)。本片可能當時已無足夠資金拍攝大型戰爭場景,只好大量挪用以前各部抗日電影中的戰爭片段。眼尖的觀眾會發現九年前《八百壯士》中謝晉元團長背著同袍快步穿越新垃圾橋的一幕竟然在本片中再度出現。從這幾部影片來回顧陳俊良的兩部抗日片,我們反而可以看見它們如何在影片類型的困境中企圖尋找一條新的出路。在《春寒》與《茉莉花》中一度閃逝而過的活力與日本人形象的多元性的確十分難得。

「台灣電影中的日本人形象」系列文章:

第238期 兩部日治時期電影中的日本人形象:《南進台灣》和《沙鴦之鐘》 (文 / 曾芷筠)

第239期 1960、70年代的抗日間諜片 (文 / Gina Wang)

第240期 1970年代抗日大戲 (文 / 王玉燕)

第241期 中影抗日大戲 (文 / 曾炫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