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船與海底化石——《天外奇蹟》和《積木之屋》中的房屋
（編按：自本期開始專欄將進行為期三週（225-227期）的系列專題「房子」，在選片與構思的過程，卻意外的串連起幾個最當紅的動畫製作──皮克斯動畫、宮崎駿動畫和迪士尼動畫。我們開始去追憶曾經閱覽過的動畫和其中的房子，房舍隨著片中劇情推演，在風景畫中一隅即使無法成為樞紐，卻也逐漸擔負起大時空下內外的仲介與展露氣質氛圍的精神地標。
因此我們不免遐想房子在動畫中分別給予片中人物什麼樣的力量，在劇情上對主題的輔助和整體空間互動的主從關係？我們更不免遐想在影像書寫的同時，動畫構築起的視覺空間，如何進而產生某種連結，那如夢的仙境或禁錮與負荷的場所是怎麼樣喚起觀眾的情感，以及我們未來(可能許多年後)仍清晰可辨的記憶？而異想式的新房舍型式與機能性又透露出人性的奢望與渴求？在充滿好奇與疑惑下，期待在本專題告一段落後，我們逐漸釐清、整理出一條脈絡，發現動畫中房子的語境內涵。）
今年的皮克斯(Pixar)3D動畫長片《天外奇蹟》(Up)和日本製作、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的《積木之屋》(La Maison en Petites Cubes)不約而同地以老先生作為主角、以房屋作為敘事主軸 (甚至是另一個主角)，感傷懷舊的基調之中，卻反而讓人感受到成長、鼓舞振奮的力量。這一切都必須從年輕時白手起家的「房屋」這個原點說起。如果《積木之屋》的房子是層層沉積於水底的過往生活和美好回憶，值得再三回味；那麼《天外奇蹟》的房子則是迎風飛起的熱氣球，把沉重不堪的過去和無法實現的承諾，統統化為輕盈的風景。
揹起房子冒險去
《天外奇蹟》的主人翁卡爾從小就崇拜冒險英雄蒙茲，也因為這樣，他認識了終生伴侶艾莉。結婚之後，他們一起動手把破舊的木頭房子改建成溫馨舒適的家，並夢想著要冒險前進南美洲，把房子蓋在「天堂瀑布(Paradise Falls)」旁的懸崖上。然而，現實生活和死亡病痛威脅著艾莉，他們終究沒有實現這個夢想。艾莉撒手人寰，留下獨居的卡爾，被駭客裝扮的建商大老闆和養老院護士圍繞，卻仍然頑固地堅持不拆遷也不賣掉房子。不過，卡爾異想天開地灌滿汽球，讓整棟房子飛上天、冒險上路了！這有點像是《綠野仙蹤》裡被龍捲風吹離堪薩斯的房子，甚至讓人聯想到另一部動畫名作《霍爾的移動城堡》，移動的房子代表居無定所、代表全盤的撕裂與拋棄。但是，《天外奇蹟》的特殊動人之處在於它並不是被帶向全然的未知，而是前往一個多年的承諾、既定的夢想，同時又背負著巨大的、被保存完整的回憶與過往。卡爾在南美洲以緩慢一步一步移動的方式，牽著整棟房子去實現與妻子共同許下的夢想，並與旅途上的同伴交織出動人的情感。
《天外奇蹟》中的房子是由卡爾和艾莉共同以雙手打造的，它像鄉村田園隨處可見的小房子，內部充滿著生活的細節與質感，外表則漆上不同顏色的輕色調粉彩；3D動畫技法凸顯了房子實體本身應有的體積感，使你彷彿能夠想像屋牆的觸感，寫實中帶有夢幻。整部電影中最重要的物件 (同時也是開始的場景) 就是房屋，在此片中，房屋不只是一個充滿隱喻的空間，它的意義也隨著劇情不斷翻轉。
在影片前半段裡，房子象徵著龐大的回憶和艾莉本身，也是卡爾和艾莉年輕時的夢想。當卡爾想念艾莉時，會對著房子叫喚她的名字、或是親吻她的照片。這些極精神性的細膩情感，具象化為老舊磨損的物質：鑲了框的肖像、寫著「Grape Soda」的瓶蓋勳章、儲放旅行基金卻始終未滿的玻璃罐、庭院前寫著兩人名字的郵箱。這些東西環繞著卡爾，自成一個封閉的小天地；隔絕內外的門板上加裝了好幾道鎖，象徵著卡爾為了保護自己和妻子的回憶而衍生出的防衛心態。這整棟房子承載了卡爾對艾莉全部的懷念、回憶，是無法丟棄的東西，卻也內涵著遺憾——兩人一起住在天堂瀑布這個不曾實現的承諾。同時，老舊社區又不斷被新興都市計畫中的大型建案或商業發展區吞噬，木造小房子被拔地而起摩天大樓的取代。老人和他的小屋所代表的是一種偏執的懷舊，在龐大洶湧的資本主義體系之中企圖保有一小隅田園風光。
不過，一趟漫長的旅程足以改變太多事物。當卡爾和童子軍小羅、會說話的小狗、和會嘎嘎叫的神秘生物大鳥凱文參與了這趟旅程，卡爾和小房子之間緊密的捆綁逐漸開始鬆動，能夠滲透進另一些情感 (像是小羅和父母之間的不睦、凱文不管跑多遠總是會牽掛著小鳥寶寶)。因此，當卡爾揹著小屋終於抵達了天堂瀑布旁，卻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與信任。襯著晚霞，鮮紅的暮色和單薄的房子形成略帶諷刺的孤獨感。這時候，卡爾才發現把徒有物質的房子帶到那裡並沒有太大意義，更重要的是活生生的感情。這個劇情轉折揭露了本片最重要的啟示：和親人朋友在一起，相互關心、陪伴，才能使得房子的意義圓滿完整。正如片中最後一個鏡頭所展示的，卡爾和小羅住在重新建造的小房子裡，重新積累生活的樂趣，卡爾也終於能夠走出一直禁錮著他的、僅屬於兩人的回憶，改變心態、勇往直前。
房屋的輕與重
在本片中，房子還超越了固著的狀態，甚至直接到達了冒險本身。這層精巧的設置是這部動畫最有創意之處，也是一座飛天房子這個主視覺的核心概念，房子代表固定、安穩、回憶，在這部電影裡面卻冒險、移動了起來。
這可以有兩層解釋：其一是艾莉對冒險的想像其實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寧靜美好。從艾莉出現的第一個畫面開始，她就是在一幢固定不動的木造小屋裡進行想像的冒險；結婚之後，她動手鋸木條、敲釘子，用雙手打造一棟房子，絲毫不以為苦，這種體驗也是冒險；最後，當卡爾看到從未翻開的相本留言「謝謝你給我的冒險，現在請為自己展開一段新冒險吧。」對於艾莉而言，整棟房子，包含著結婚以來數十年的回憶，確實如她所描述的，就是一趟華麗的冒險。
另一個解釋是片中不斷遊戲著空間或概念的置換。房子綁上汽球、架上帆布就變成了飛行船；房子燒燬了之後(卡爾坦然地說：「只是一棟房子而已」)，卡爾和小羅改成駕駛壞蛋蒙茲的高科技飛船回到家鄉。這個過程中間就已經有了多次意義的翻轉，而最後掉落停留在瀑布旁邊、燒了一半的房子，則暗示著卡爾的缺憾得以填補，心靈也獲得了解放。此外，卡爾這個老人本身也有著劇烈改變。影片的最後，卡爾撿起小羅賭氣丟下的童軍徽章揹在身上、把枴杖斜插在背後，接手了蒙茲的高科技飛船，儼然是一個老童軍的鬥士形象。在這裡，老人與小孩之間、強者與弱者之間、英雄與壞蛋之間，有了更複雜豐富的置換、悖反，因而不落於陳套。
《天外奇蹟》中主人翁們的冒險英雄偶像蒙茲說：「冒險就在你眼前！」看完這部電影以後，我們可以說，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一種新的冒險。
沉積於水中的家族史
相較之下，奧斯卡的得獎2D動畫短片《積木之屋》，則以質樸的手繪風格和極有創意的劇本取勝。片中的人們生活在水世界，每隔一段時間水面就會漲起來，必須不斷把房子加高、往上蓋，才能繼續生活，層層小房子因而像積木一樣往上堆疊。因此，被淘汰掉的家俱、不敢輕易碰觸的回憶，都像石灰層層覆蓋骸骨、終至變成化石般地沉積在水裡。獨居的老人，每天面對著整片牆壁上的相框；如果不是菸斗掉到水裡，加上潛水裝提醒了他年輕時的風光，他便不會為了撿拾菸斗潛入水中，過去的回憶也不會被打開。
為了要撿拾菸斗，老人穿著潛水衣往下搜尋，使得往日的記憶一層層浮現：夫妻舉杯慶祝對坐吃飯、女兒帶丈夫回來的那一天拍下了照片、年輕初識時在樹下談純粹的戀愛……越往下就越年輕；只是現在，卻一個人旁觀著。一直到了最底端，原本有許多成員、疊床架屋的大房子，越往上越簡單、變得窄小，漸漸只剩一房。整個房子向上生長的過程就是一個家族的歷史，隨著時間移動，隨著病老傾頹。房子在片中的意義就是積累下來的生活回憶，且能清楚看見時間的作用力；但它們被水環繞著，以至於觀看的時候，必須隔著兩層（潛水衣和水），這種有距離的觀看，使主角和觀眾都能夠有意識地懷舊。最後一個鏡頭，老人獨自坐下享用晚餐、倒了兩杯紅酒，回想著過去的美好而舉杯慶祝。基調仍然是傷感的，但老人臉上溫暖的笑容，說明了懷念過去能夠讓人更有力量走向未來。
《天外奇蹟》和《積木之屋》同樣以老人為主角，回顧式地，把過去所有的生命經驗重新品嘗一遍，讓房子上天下海，也讓原本單純的懷舊有了更深厚的延伸與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