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琲時光》的「電車子宮圖」

220
2009-08-13

《珈琲時光》裡的「電車子宮圖」是片中肇到陽子的住處把自己在電腦裡自己所繪的一張圖與陽子分享的電腦繪圖。在圖中,肇以東京山手線的電車把一個側臥的嬰兒團團圍住。據肇自己的解釋,那個嬰兒就是他自己,頭上帶著耳機,手持麥克風。另外,肇在嬰兒身上掛著一只大懷錶,應該是陽子從台灣買回來送他的那只錶。整幅圖的背景是紅色,嬰兒所在的中間區域則是更黑的血色,肇跟陽子說這是「電車子宮」。圖中連接耳機與麥克風的線是鮮紅色,像是嬰兒的臍帶。這幅圖是《珈琲時光》中一個精彩的「套層密藏」文學手法。

「套層密藏」(mise en abyme)作為敘事手法的概念最早是由法國文學家安得烈‧紀德(André Gide)在一八九三年的一篇日記中首次提及:「在一件藝術作品中我想找出該作品同樣的主題被移置到角色的層面上。」他提出自己感興趣的兩種套層的例子,一種是自我反射/指涉的手法,如在委拉斯奎茲的《侍女圖》或莎士比亞的劇作《哈姆雷特》,在前者裡有一面鏡子反射整個畫作裡的人與物,後者則是在作品中有一個劇中劇,演出相似的情節內容。另一種則是以法國盾形紋章在紋章之中置放(mise en)同一形狀的小紋章,產生一種無止盡延伸的效果(abyme)。吳珮慈在她的《在電影思考的年代》一書中以「套層密藏」作為mise en abyme 的新譯名,取代原有較多人使用的「套層結構」。

《珈琲時光》裡的「電車子宮圖」是「套層密藏」,不僅是因為它是片中經常帶著耳機與錄音機四處錄製電車聲音的角色肇的「重複」,同時也因為它反映陽子的身孕,以及她在東京這個全球都市的處境。陽子因懷孕而脆弱的身體在車潮與人潮川流不習的都市裡行走,在影片的呈現裡就像個嬰兒,陽子所讀的繪本《在那遙遠的地方》裡關於被換取的嬰孩(changelings)的故事更強化這個嬰兒的母題。儘管陽子的父母質疑她獨自在都市裡生活的能力,她卻依舊怡然自得,處之泰然。影片裡她不斷出入車站乘坐電車(相較於父親是自己開車)、在不同咖啡廳裡休憩或工作的鏡頭以及她與房東、書店老闆或咖啡廳侍者之間的良好互動關係,都呈現出她所生活的東京市之間保有一個有機的生活關係。對陽子而言,整個都市確實如肇的電車子宮圖所描繪的像是孕育她這個小市民的子宮。

陽子在都市裡的生活當然並非全然正面。影片中,當她回到父母家中時整個人表現出來的輕鬆感(如隨意在地板上就睡著),對照她在自己住處的暗夜裡孤單面對窗外雷電交加的鏡頭,反映在都市裡生活在擁有便利交通工具所提供的自由同時無可避免的孤獨感。肇的電車子宮圖作為「套層密藏」也如鏡子般反映電影在這個意義層次上的意義。陽子在看到肇這幅圖裡的嬰兒時觀察說:「它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孤獨。」除此之外,圖中嬰兒所在區域的黑血色也隱含著個人與電車所代表的都市空間之間存在著負面對立關係。侯孝賢在影片中透過兩種攝影方式來凸顯個人與都市空間之間這方面的張力。第一種是在攝影上將行走的陽子置於對街的後景,透過前景裡的車流對陽子產生的「遮蔽」效果來呈現急速流動的都市在空間上與象徵意義上對於個人所具有的壓迫感。

大衛.鮑威爾(David Bordwell)在《光所追逐的身影》(Figures Traced in Light)這本書中分析侯孝賢電影裡人物的舞台走位安排(staging)時,就多次提到侯孝賢善用遮蔽手法來凸顯特定人物在鏡頭裡的重要性。相較於電車,在《珈琲時光》裡汽車快速在鏡頭前呼嘯而過,更能象徵東京這個全球化都市裡資金、交通、傳播、人群等面向的快速流動。肇的繪圖以嬰兒來代表都市裡的個人,正是對應片中陽子柔弱的身體,顯示個人在全球化都市不斷向前發展的意志與實踐裡是微不足道的。然而,《珈琲時光》選擇避開一般對於東京這個全球化都市熟悉的後現代都會地景與霓虹燈閃耀的消費空間,轉向具有長久歷史的電車、舊書店與咖啡店,還有歐洲的童話與台灣音樂家江文也的生平作為影片主要的內容,正是要強調一個都市的歷史以及同時並存在的各種時間性。肇所繪的嬰兒身上戴著一只巨大的懷錶,暗示這些歷史與時間性是與每個都市裡的個人緊密相連的。

因此,肇的電車子宮圖裡的電車不僅是東京的山手線,也是東京這個都市裡環繞在陽子生活裡的空間、歷史與情感的表徵,而機械的電車與人的身體在圖中的結合,也是影片末尾大自然的河流與五列電車同時入鏡的大遠景一幅縮小圖。河流與電車各自在都市裡雖然擁有不同的歷史與時間性,但是可以安詳並存。肇的繪圖讓侯孝賢對於全球化都市所提出的新觀察更加被凸顯出來。《珈琲時光》在片中置入肇所繪的電車子宮圖一方面提供關於肇這個角色一個重複的觀影趣味,同時也映射出陽子與東京這個全球化都市之間既連又離、既親且疏的共生關係。不僅如此,由於影片對陽子的刻劃,也讓原本這幅看似單純的繪圖有了更深刻複雜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