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印記─路易馬盧和珍妮摩露

202
2009-04-10

Cet article est dédié à Marie, ma Caviar Girl

愛情是所有主題中最突出的主題,對電影來說更是如此,在電影中肉慾和情感無法分離。——楚浮

戀人終於因為對愛情的專注而抹去了他的情侶:通過一種純粹愛的變態,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情侶。——羅蘭.巴特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曾經執迷多年的好萊塢電影熱度盡失。從此,歐陸片和亞洲片成了我的心頭好。幾年前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下,認識了「八又二分之一」王老闆(我都跟她說他是台灣的Henri Langlois),嶄新的影癡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關心的人也從Al Pacino和Robert De Niro轉向Wenders、Truffaut和王家衛。

那時常在許多電影中注意到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這個名字。對於處在LD和VHS江河日下而VCD和DVD銜接上又青黃不接這段尷尬期的七年級影迷來說,這名字散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媚惑力量。那法文譯得極美(大陸譯作讓娜.莫羅,又一次有信無雅的音譯示範),而且總又很奇妙地觸發許多心底的浪漫懷想,先有來自「法國新浪潮」(La Nouvelle Vague)的召喚,後有來自老一輩影人常提及的電影院黃金時光的無限懷舊。然而,因緣際會親睹了《夏日之戀》(Jules et Jim, 1962)和《黑衣新娘》(La mariée était en noir, 1967)後,原先彷彿經過柔焦美化的細緻身段頓時魔力全失,〈生命的旋風〉(Le tourbillon de la vie)加上戀物般的定格都無法讓這femme fatale在我心底投下勾魂攝魄的小石子,當然也就沒有之後一圈一圈又一圈魂牽夢縈的漣漪了。

摩露的「蛇蠍美人」形象深植人心和楚浮喜好描寫女男老少配的悲劇情愛有關。雖然我們大可忽略她在這兩部名作中徐娘半老的樣態,楚浮卻自承《黑衣新娘》選角真的出了問題,他認為摩露在片中過度靜態,彷如塑像,應該多些台詞才是。就這點來看,我認為真能汲取摩露銀幕「性驅力」的非路易.馬盧(Louis Malle)莫屬,他於1958年拍攝的劇情片處女作《通往死刑台的電梯》(Ascenseur pour l’échafaud)和《孽戀》(Les Amants),時隔半世紀回頭看,只能說技驚四座,是另一個新浪潮年少得志的致佳模範。

兩部電影並無內在聯繫,但皆以摩露飾演的怨婦角色作為主線開展外遇偷情故事。《死刑台》的敘事充滿懸念色彩,理當帶有強烈的戲劇張力,但全片卻盈溢著抑鬱的調子。片頭,摩露的臉部超大特寫堪稱經典,豐厚飢渴的雙唇、相思襲擾的眼袋、以及騷亂不安的鼻息,嘴裡不停唸著Je t’aime,Je t’aime……。然後,是爵士酷派大師Miles Davis的小喇叭,冷冷的旋律和熾熱的哀傷彼此交纏,尖銳地滲透,撩撥惶惶不可終日的遊蕩孤魂,深沉又戲謔。此番情緒融合希區考克式的「大巧局」結構,我們隨著攝影機平行穿梭,時而囚禁在電梯的幽閉空間,時而散漫地上演「我倆沒有明天」,時而輾轉在濕濡的雨夜。

燈火的明滅閃爍成了光影互挌的生死節拍。

而電影並不訴諸某種真相大白的解謎策略,只是讓片頭摩露牽引出的那股「性驅力」隨著活動影像在時延中逐步織蘊,先是悶燒,接著亂竄,最後在一種半瘋癲式的夢囈狀態中悄然熄滅。

但慾火果真熄滅了嗎?

透過柔焦沒入濃稠黯黑中的摩露,平板中略帶偏執地絮叨著:「十年,二十年,我很冷酷,但愛你,只愛你一個,我慢慢變老,兩個人一起,會有結束的一天,但誰也不會讓我們分開。」如同那張在藥水中默然漂蕩著的相片,儘管光影終會消逝,不滅的是踽行街頭的趔趄身影還有自畫面汨汨流出的失落想望。

《孽戀》如同《死刑台》變奏。情痴愛上的不過是失心狀態下的自己,戀人間對話的本質到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話語,戀人間的對話是獨白,正所謂「鏡相自述」。楚浮彼時即下如是評論:這部電影完美展示了「兩段幻想的交流。」因此《孽戀》談論的也是一段為愛自囚的歷程,愛慾(Eros)原先看似能滋潤人與人溝通間貧瘠的狀態,到頭來卻是更加無情地暴露其荒蕪面貌。

然而,摩露較前作多了自在氣息,並再次展現獨特的唸白魅力;馬盧更藉由數場梳妝、沐浴的橋段讓我們嗅到一個熟女的終極吸引力。至於夜間出遊的高潮戲碼,除了故意扭轉先前觀眾情緒的期待之外,也讓摩露一變成為身陷愛河的小女人,開發她世故韻味外的另種純情風貌。這裡飄逸抒情的風格明顯是尚.雷諾(Jean Renoir)的筆觸,月光灑落小舟上的戀人,水流和弦樂的郁動推疊出寧靜的韻律,宛如《鄉間的一日》(Une partie de campagne, 1936)多年後的續篇。

記得尚.雷諾曾說過,乘著小舟划行在溪流之上享受著河水的潮動,和他作為一個電影藝術家這件事本身,有種難以解釋的奇妙連結:「與朋友乘舢舨遨遊,樹葉的輕輕撫觸,對我而言,就像是一部好電影的感覺。」

的確,《孽戀》最能啟動觀者的「觸覺」感官。

情慾總在不知不覺間隱隱伏動,逃遁是它唯一的路線,而錯置是它最恣意的出口。好比《東邪西毒》中「幻影交疊」的段落,歐陽峰藉由慕容嫣的撫觸縫合了終日對大嫂的傷逝,而他的軀體則被慕容嫣置換為黃藥師不在場的體溫替代。

觸覺讓「戲假」變為「情真」。

因為月神的誘惑(moonstruck),珍妮摩露執傲地下定了決心,心想:「人不為幸福抗爭是不行的。」而當東方初白,她竟只能無助地改口:「她是不安的,但是沒有後悔。」逐漸拉遠的鏡頭中,戀人頭也不回地在鄉間大道驅車向前駛去,那步伐看似毫無踟躕地穩健,但唯有遠景鏡頭才能模糊她雙眼不經意顯現的空泛。也許他們該學學楚浮《日以作夜》(La nuit Américaine, 1973)中那批無可救藥的浪漫派——「讓我們像雌雄大盜般趁月黑風高溜走吧!」戀人是夜靈的寵兒,它總能喚起觸覺最大的奧秘。

愛慾,在人物關係間流轉,在時間延宕中轉化,在觀者的無意識活動裡自瀆。

這兩部電影中的珍妮.摩露就算不到絕美,也肯定風姿綽約,並為戰後歐陸電影的存在主義式演繹法立下典範,想想雷奈《廣島之戀》中的「她」或安東尼奧尼「疏離四部曲」中的Monica Vitti;更別忘了,《夜》的怨婦乃由摩露出演。至於馬盧1963年的另一傑作《鬼火》(Le feu follet),摩露戲份儘管不多,但那薩崗(Françoise Sagan)式的短髮女知青造型甫一出場,馬上成為銀幕亮點。

馬盧能對摩露如此無懈可擊地捕捉或許和當時與她愛戀有關,而這道理在費里尼和Giulietta Masina、高達和Anna Karina、克勞德勒路許和Alessandra Martines,甚至老謀子和章子怡身上都極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