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的二部郊區電影:《真愛旅程》與《身為人母》(Little Children)
《真愛旅程》:《鐵達尼號》的浪漫續篇?
文:周天立
魏勒夫婦(The Wheelers)是鄰居眼中的模範夫妻,然而兩人卻極力想逃離郊區生活。妻子April提議搬到法國半年體驗不同生活,這項計畫卻隨著丈夫Frank在公司升遷而變調,緊接著April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更是讓丈夫予以口實。觀念分歧的兩人漸行漸遠,無法滿足的April只好痛下一個無法挽回的決定……。
當各位觀眾將眼睛放在李奧納多和凱特溫絲蕾身上時,不曉得有多少人注意到飾演房屋仲介太太的凱西貝茲 (Kathy Bates) 也曾在當年的《鐵達尼號》軋上一腳。有人開玩笑說這根本就是《鐵達尼號》續集;我一開始也只是聽聽不以為意,想不到看完電影後覺得還真的有那麼點道理:在鐵達尼號上的浪漫愛情故事男女主角,如果最後結了婚,這段婚姻是否就能幸福美滿?本片敘述男女主角的婚前佚事僅僅有開頭那麼一幕,彷彿說明了浪漫愛情的獲得在人生中輕而易舉,但如何能將這種緣份維持長久才是重要課題。
曾思考《畢業生》結尾男女主角逃婚究竟是否能夠就此逃離郊區輪迴的議題:郊區的叛逆少年們往往看不起父執輩的迂腐保守,但卻又不可避免地重蹈他們的覆轍。Frank年輕時曾四處打工,最後卻進了父親曾待過的公司就是一大諷刺。Frank成天無精打采地上班,因此當老婆提議要舉家旅居法國半年時立刻就答應了。然而當鄰居夫婦問到他們倆到法國時要如何生活時,魏勒夫婦卻一時語塞,拿起了杯子喝酒彷彿想化解尷尬,好像他們通知鄰居他們要出國的消息不是「已經決定,現在宣布」而是想先丟出一點訊息然後獲得肯定。說實在的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把握搬到巴黎是否會是正確的抉擇; 儘管充滿了喬遷帶來的希望,但如果毫無斬獲,到時候可能連回程的錢都付不起。
房屋仲介夫婦的兒子John被診斷出有精神病,但就影片看來,他只是心直口快了些。除了情緒時而不穩以外,並沒有什麼重大惡行說服人他必須被囚禁在精神病院。反之他似乎是將婚姻看得最透徹的人。然而在講求生活一致性的郊區,像John這種反動份子當然會被視為異教邪說。當Frank充滿自信地向房屋仲介夫婦宣布因為April懷孕,因此「很明顯地」,他們必須取消旅法的計畫,John卻突然尖銳地提出質疑為何因為小孩就得取消計畫,「難道歐洲人都不生孩子嗎?」Frank提出的理由乍看之下很合理,然而被John一戳就破。的確,身為鄰居口中的「革命家」,照理講不該因此就作罷。然而一向都無法在工作上獲得成就的Frank在獲得升遷後不僅加薪,工作上的成就感甚至超越以往,此時選擇留下不得不承認是種非常誘人的選擇,畢竟就算工作內容不如預期,至少不至於像旅居法國一樣有可能成為賠本生意。但他一味閃避老婆的質問,並將問題歸咎於她的身孕,使得兩人劍拔弩張。說Frank真心想要小孩也未必,畢竟儘管薪資提高,養小孩終究是一大工程,然而他因為太過在意被視為向社會妥協的偏安分子,因此也不敢正視自己的選擇。當Frank最後因為賠償心理而願意和April聊工作時卻為時已晚,最後一次在家中的早餐對Frank而言是一個和解的機會,對April來說卻已淪為形式上的踐別。
April在婚後的一次演出飽受批判,但其不甘寂寞的心情相信她認為年輕時的表現尚不足以代表她不適合職場。因此她提議到法國以後要自己找工作,以證明自己尚年輕有為,也奪回對於家庭的控制慾。而當先生升遷時對於這樣的決定猶疑了一下,本來還不足以成為定奪,不幸她在此時又再度懷孕,生理的困境似乎在嘲笑女性的弱勢,也擊倒了她對未來的希望。最後她終於鼓起勇氣,做了一件自己決定的事情—墮胎,然而就在當她以為事情可以因此解決時,卻意外因失血過多致死,說明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讓人不禁回想她婚前失敗的演戲生涯以及不切實際的旅法提案,對其悲劇性的宿命感到不勝唏噓。而從一開始面對鄰居質問仍能侃侃而談到最後只能選擇在家裡隱忍一切墮胎,象徵了女性在處處受限的郊區生活中完全沒有表現自我的機會,甚至也不敢就自己一走了之。因此她唯一做的決定仍只能侷限在家,犧牲她自己的身體做無言的控訴。墮胎後的鮮血滴下滲入地毯,在和煦陽光的落地窗旁,誰能想到兩個生命就此逝去?
片末房屋仲介先生不想再聽老婆發鄰居的牢騷而把助聽器的音量逐漸調小是很幽默的作法。先生的這個舉動點出他對於這樣的話題早已厭倦,彷彿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當魏勒夫婦剛搬進來時老婆就對於他們讚不絕口,到底是真心感覺如此還是見面的客氣話? 如果是後者的話,那所有經由人口中發出的讚美就完全毫無意義可言,也或許魏勒夫婦搬到這裡之前早就已經有許多類似的例子,他們不過是被電影放大解釋的例子之一而已。而房屋仲介先生雖然將音量關小,但表情卻人就專注熱切,似乎並不想讓老婆發現自己不感興趣,彷彿告訴想要一個維持長久的婚姻本來就需要溝通與包容,如果都不行的話,不著痕跡地欺騙也未必是不智之舉。畢竟在那個沒有離婚也沒有家庭主夫的年代,再怎麼不滿意都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不太天真的人類學家:凱特溫絲蕾與《身為人母》(Little Children,2006)
文:陳平浩
在大獲好評、得獎無數的《意外邊緣》(In the Bedroom, 2001) 之後,演員出身、演而優則導的陶德菲爾德 ( Todd Field ),於2006年又推出了另一部獨立製片小品電影《身為人母》,首次和凱特溫絲蕾合作。
《身為人母》讓凱特溫絲蕾第二次入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提名;上一次她以最佳女主角項目入圍金像獎,則是眾多影迷們所鍾愛的 (科幻) 愛情古怪經典《王牌冤家》。很多人認為,2007年的《身為人母》,早就已經證實了凱特溫絲蕾的演技、已經有資格拿下金像獎影后。可惜,那年的影后爭奪戰焦點,無法不落在二位「老戲精」等級的老牌女演員身上,也就是《黛妃與女王》的海倫米蘭以及《醜聞筆記》的茱蒂丹契……。
《身為人母》改編自同名小說Little Children,作者是Tom Perrotta──這個厲害小說家的另外一本作品Election,則被改編拍成了Cult片《瘋狂教師霹靂妹》。本片劇情描述女主角莎拉 (凱特溫絲蕾飾演) 與丈夫和五歲小女兒新近搬入一處美國郊區,展開新生活,學著習慣在午後到社區小公園參加「無聊媽媽聚會」,讓女兒和其他小朋友遊戲,自己則一邊冷眼旁觀、一邊半是佯裝半是誠心地熱情加入那個由家庭主婦三姑六婆的話匣子所搭蓋和容納的小世界。某日,忽然出現了一名英挺俊美的「家庭主夫」布萊德,推著小兒子的娃娃車也來到了小公園,讓這些矜持拘謹的主婦們,彷彿春神來臨天降甘霖,個個蠢蠢欲動。最後,與布萊德年紀比較接近的莎拉,被其它媽媽們起鬨推派為「代表」或「代理人」,上前與這個夢幻般的王子搭訕攀談。最後,在滯悶無聊的、「白人郊區中產階級小家庭婚姻」如此一個幾乎既屬於類型公式 (或可稱之為「郊區類型片」)、但又吊詭地寫實到了骨子裡去的情境之中,這一對年輕爸媽,把各自的小兒子和小女兒安置在樓下客廳玩LEGO玩具,二人卻上樓進了臥室關上門,也進入了明亮郊區的黑暗之心,in the bedroom。
老梗生新枝的郊區電影
美國的「郊區電影」,在大片廠瓦解重組、類型片黃金時代在1950年代沒落之後,蜿蜒累積、發展至今,可以說已經構成了一種「類型」、形成了一套傳統了。眾所周知,類型電影除了依循一套敘事公式和視覺母題之外,若要能延續成為一個歷久彌新的傳統,必須仰賴在電影工業體系的資金技術充份支持之下,不斷實驗和開發觀眾喜好、持續在老梗上冒新枝。所以,「郊區電影」作為一個類型,也不例外。在隨手捻來就有一堆經典的佳作之中,皆有這種「老梗新芽」的特點,無論是最具代表性和前衛性的《藍絲絨》,大衛林區以他有如離奇夢魘一般的超現實影像風格,挖掘郊區的性欲潛意識;或者像大玩復古黑白片VS.鮮艷彩色電影之政經文化意涵的《歡樂谷》(Pleasantville,1998),以及陶德海恩斯 (Todd Haynes)以白人家庭主婦愛上黑人園丁、丈夫外遇對象竟是一個男人的故事為主副軸線的《遠離天堂》(Far From Heaven, 2002,可以上溯到Douglas Sirk和法斯賓達),則是以當代的視角與關注,重溯1950年代年代、白人郊區形成時期的美國家庭通俗劇 (melodrama);又或者是以《愛在黎明破曉時》讓一整個世代的影迷們心醉的理查林克萊特 (Richard Linklater),也以他那種在日常隨性、鬆散悠哉、充滿靈光式偶然性,但又總是直指那些生活中的命定無奈和曖昧真相的寫實風格 (有人稱之為「廢人電影」),也拍攝過一部郊區電影《愛在黎明前》(SubUrbia, 1996;中譯片名及其動機實在是令人無可奈何)。陶德菲爾德執導的《意外邊緣》以及《身為人母》,以及今年在奧斯卡上大放異采的《真愛旅程》(導演Sam Menders的《美國心玫瑰情》亦屬郊區電影) 也必然會納入這個類型系譜。
好學生的視角與身體
比較特別的是,《身為人母》在郊區電影老梗上所開出來的新枝,其實是集中在女主角莎拉以及凱特溫絲蕾這位女演員身上。
莎拉在片中是一位雖然結婚產子、基於身為人母和家庭主婦的身分,必須一邊育兒家事、一邊繼續抽空完成她人類學博士學位論文的知識份子年輕女性。在電影一開頭的小公園午後媽媽聚會場景,旁白道出了她那種專業式「人類學家下田野」、「參與式觀察」的心理狀態與位置:她既在裡面也在外面,既是圈內人又是局外人;站在外圈保持距離進行觀察 (而且她真的也在偷偷做筆記) 的同時,也必須在她的觀察對象反過來的凝視偷窺與竊竊私語之下,想方設法融入這個社群、尋找最合宜的進對應退和言行策略。很奇妙的,就跟我們這些熟悉郊區電影之類型慣例的觀眾一樣,莎拉在片中雖然似乎早已嫺熟何謂「白人中產階級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生命狀態、社會位置,卻又不時遭遇她未曾在書本或教科書中所讀過的新鮮陌生的微妙細節,因而必須不時重構她的認知框架、微調她的位置與言行。此外,或許此片因為是從小說改編而來,所以不得不借助隱形敘事者的畫外音旁白,補充影像所難以容納的資訊和細節;然而,這種有距離的、跳脫故事而只是訴說故事、但其音調抑揚頓挫中的些微情緒感又好像被自己所說的故事所捲入、被帶著走的男聲旁白,也可能意外和片中女性人類學家身分與位置,有了呼應和對照。
不只如此,凱特溫絲蕾本身的形象,也似乎一直都有這種不裡不外、在主流大片和獨立小品之間遊走、雖有明星距離但又有一種親切感、知性又性感、不太天真的人類學家……等氣質。凱特溫絲蕾這樣的形象和特質,和片中莎拉一角有十分貼近的暗合;尤其,片中此一郊區中產階級知識女性的角色,如果往前回溯她的表演史的話,可以發現剛好與她一鳴驚人的處女作《夢幻天堂》(Heavenly Creatures,1994,導演是日後以《魔戒》和《金剛》席捲全球的彼得傑克森) 中、置身現實與幻想之間、投射又搬演佛洛伊德家庭羅曼史劇場的古怪少女,曖曖遙相呼應。甚至,莎拉這樣一個將郊區生活視為一種田野調查、當成一份課程作業的位置,帶有一種研究僧或「好學生」式的「學習」態度,在惶惑、提問、試誤之中,進三步退一步、不乏挫敗受傷但仍不斷成長的過程,也和凱特溫絲蕾從影以來謹慎挑選劇本和角色 (雖然並非每一次演出都光彩奪目大舉成功,但她似乎迄今從來沒有做過一次錯誤的演出決定)、然而並非只是保守而是不時大膽冒險,挑戰角色和練習自己的演技、紮實地以學習來促成進步,讓她的表演歷史呈現出有一種很微妙也很複雜的「明星─學生─角色」的關係圖式。
甚至,作為她表演技藝與明星形象不可或缺一部分的「身體」和「身體演出」,也看得出一種「好學徒」式的成長軌跡。《夢幻天堂》裡性慾啟蒙和拉子情愫的少女身體;李安版《理性與感性》中維多莉亞時代的緊束女體;主流鉅片《鐵達尼號》中被酸民觀眾們惡意笑稱「凱特溫絲肥」、但其實展演了二十世紀初女性解放歷程的身體 (和底層艙窮小子談戀愛,以啐口水表達抗議,捨上流社會高雅交際舞而就底艙鍋爐工人的方格舞,大膽脫衣裸露、主動要求窮畫家愛人為她繪肖像,超前時代有夠前衛的「車震野炮」,直到沉船事件之後她宛如新生、徹底掙脫了束縛開始學習騎馬、衝浪、駕駛滑翔機);《鵝毛筆》中則搬演了薩德式 「(男性) 鋼筆與 (女性) 眮體」的劇場,由政治和情慾所共同複寫、交錯銘刻而成一冊枕邊書;而Cult經典《王牌冤家》將在觀眾心底永遠閃爍的那一頭螢光染髮 (似乎是要映照出頭皮底下那悲傷陰暗的被刪除記憶);直到最近紀大偉在一篇影評中,提醒我們留意《為愛朗讀》中凱特溫絲蕾除了「納粹身體」之外,還如何演繹了工人階級的、女性的、甚至是歐巴桑的身體。
如此迥異又豐富的身體演出,在好萊塢這樣一個對女性身體充滿成見與偏見以及壓抑定型化的環境之中,其實並不多見。尤其,像凱特溫斯蕾這樣豐腴肉感的身體,處在一種「很容易過胖而被恥笑(甚至厭膩)」以及「拿捏得好就能飽含肉彈式性感」的狹窄區間之中,一般女演員如果被這種自我規訓式的「body work」所糾纏,那麼幾乎根本無法或來不及琢磨演技。相反的,凱特溫斯蕾的特別之處和好學之處,就在於上述她以身體作為演技練習以及自身表演歷史的一部分,讓自己的身體穿過各種不同的角色、讓演技在各式各色殊異身體之中推敲琢磨、讓迥異豐富的身體演技和身體經驗在她的具體身體上反覆累積出、銘刻出性感──她豐腴身體的性感,不同於好萊塢主流審美觀所刻劃和規定的標準女體,也絕對不是性感尤物那種肉彈招搖、誘惑溢出、訴諸動物式慾望的身體。凱特溫斯蕾性感的豐腴身體,不能直接以「大地母體之美」(雖然說她演過《身為人母》…) 這樣簡單粗糙、抽象普遍、涵義空洞的方式去看待,反而,她的豐腴正好在於一部又一部電影之認真演出、在於「殊異又豐富之身體演出的歷史」,因此才有了性感的獨特魅力。她在身體上堆積的不是脂肪、也不是男人的慾望和眼光,而是身體經驗、身體經驗的豐富可能性、以及身體表演的藝術性;她的豐腴不是生理學的或男性慾望劇場的,而是生命情態的以及女性美學的。衡諸當今好萊塢豐腴性感的女明星身體表演,如果說史卡莉嬌涵森是一個貪玩、仗恃小聰明的學生,目前處在一個很可能會一不小心就不及格甚至被退學的關鍵時刻,那麼,凱特溫斯蕾恰好就是一個反例:她對於自己的豐腴身體具有高度自覺、充滿進步女性意義 (網路上流傳一篇她書寫自己身體的文章,顯露出進步又踏實的女性身體觀)、按部就班地練習自己的身體──即使在身體表演上,她也是一個踏實又認真的好學生,否則,她或許就不會有一個線條堅毅、咬合有力、看起來非常適合托腮沉思、帶有學究小書房那種知性輪廓的、又寬又方的下巴。
住在郊區的包法利夫人 (與包法利先生)
因此,不意外的,凱特溫斯蕾在《身為人母》中的身體演出,同樣也是層次豐富與精采搶眼。片中好幾段「郊區家庭主婦午后小公園聚會」的場景中,她那一身大學生式寬鬆隨性的穿著,是她以田野眼光研究其它媽媽們之「學生內在」的外顯;而她在這些場景中的身體姿勢和位置調度,也透露出她那種始終意識到距離遠近、「我是研究生、她們是我觀察研究的對象」、我如何過一種與她們不同的脫俗生活、在抗拒與妥協之間進退……等等的心理與身體狀態。至於在游泳池畔,莎拉和布萊德表面上帶小朋友去戲水游泳,實則不知不覺、出於無心卻意外竊喜地,把各自的身體放入了一個刺激彼此慾望的場景之中──大庭廣眾之下那種大家都視為理所當然,卻又似乎假裝泳池只是一個用來游泳消暑、而和觀看或慾望無關的空間;泳衣的遮蔽和暴露,都是誘惑,包裹處比暴露處更加誘惑;甚至池面的波光粼粼、水底的失重、水珠流動…在二人眼中和心裡都有了不同意義,同時,也造成難以避免、卻又其實不想完全避免的身體接觸。直到最後,二人在狹窄悶熱又陰暗的夾層閣樓中,赤裸裸地交纏做愛 (明明家中沒有其它人,卻不自覺似乎為了避人耳目般選擇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兩具身體都跟才從泳池上岸一樣悶熱得濕漉漉。
就這樣,莎拉徹底陷入了那個她以為自己能夠始終保持適當距離 (或者所謂的「批判距離」)、以為自己可以在外圈當旁觀者、以為自己能夠認知進而掌握全局的田野之中。然而,她並沒有因此「失去了天真」而「墮落」了 (這種敘事太美國了),因為她本來就不天真,或者從來都不天真。同時,她也並不是因為「無知」而犯錯──真的存在「無知之人」嗎?或者,其實從來都不是因為「無知」才犯錯,而是因為「無法全知」?又或者,有無可能正好是「知的本身」使人犯錯,但這知識又會讓人回過頭來質疑:這算是犯錯嗎?片中,莎拉這個好學生並不是在「犯錯」這件事上掙扎,而是因為上述這些「關於犯錯的自我詰問」之中苦惱。
這些複雜糾結、難以釐清的問題,集中體現在片中一次「社區媽媽讀書會」的場景中,她們讀的書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參加者之中,好幾個是她在小公園中觀察和研究的對象,那些不唸書或忘了怎麼唸書、或者唸了《包法利夫人》卻一味指責咒罵包法利夫人、俗不可耐的三姑六婆,是她心中有一點不屑 (但她又因為自己有這種不屑心理而感到內咎) 和極力避免的郊區生活樣本。當她在讀書會中,動用自己的女性主義知識,替包法利夫人辯護時,她突然有點懷疑自己究竟是否其實是在為自己辯護?包法利夫人到哪裡還是對的、到哪裡開始錯了?而我呢?男人是否可以、或者有沒有資格因為她錯了一步 (究竟是哪一步?) 就可以說她全錯了、或者把錯全堆在她頭上、可以心安理得罵她是蕩婦了嗎?莎拉因為出軌而來的苦惱和掙扎,在公開的讀書會場合上洩露了,也讓她對於政治正確的、誕生於學院的進步女性主義解讀法產生了動搖。她或許隱約意識到:即使她像包法利夫人一樣勇敢逃脫了窒悶、壓抑保守、平庸無聊的家庭生活和空洞婚姻(尤其,她丈夫習慣看網路A圖自慰,甚至偶而想像他少年時代曾有的一段同性曖昧)、並且也能夠找到支持自己的理由 (這是包法利夫人所不幸缺乏的資源),但她無法從此就過著快樂的日子,真正進入那另外一種可能的、她真正想要和需要的生活──畢竟,她終歸不是身處彼時的法國外省、無法像小說中的包法利夫人「幸運地」最終以死亡擺脫了一切壓迫、解決了一切困擾 (慾望的困擾,以及慾望受挫的困擾);莎拉始終仍然生活在美國郊區這個田野裡面,既然繼續生活著就必須繼續去面對生活以及承擔伴隨她此一自我解放行動而來的一連串永無止境的後果以及新的問題。
類似的困擾也發生在福樓拜小說中的男配角包法利先生,以及本片的男主角布萊德身上。幾次律師執照國家考試都敗北的布萊德,白天當家庭主夫做家事當奶爸帶小孩,晚餐之後還要到圖書館跟高中生搶位子K書備考。面對著事業得意、模特兒身材與美貌、幾乎獨佔兒子所有的愛的妻子,勢必充滿了「身為男性的挫敗感」。他還不夠幸運擁有以下這些思想資源,來自我安慰、來緩和那難以承受的挫敗感,甚至藉以設想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這些支持性的資源,來自於那些不「反歧視」男性、不因讀過女性主義理論而感覺自己是「選民」、不停留在「女性主義ABC」而進一步思考理論和現實之間更複雜多層次之糾葛、不認為女性主義之目標在於踏殺男人而在於把男人都「拉拔上來」到達同樣高度的、那些真正夠徹底又有效力的女性主義者們): 男人不見得要事業成功(而且要是高薪白領管理階級)才是一個成功男人,小孩帶得好、家務打理得好也是成功的男人;「事業成功賺大錢才是男人、家庭主夫包尿片不是男人」這種觀念是父權社會的沙文主義,我不必為此感到焦慮和挫敗;男性要勇於面對自己的脆弱、不畏懼於自己細膩的情感起伏、有淚儘管流不要怕被罵娘娘腔愛哭包或不是男人……,凡此種種的支持和資源,布萊德手上完全沒有──因為,他雖然是受挫敗北的男性,但他仍然是男性,不像莎拉是女性 (相對而言,社會弱勢者對於這整個壓迫結構更敏感更敏銳也更洞澈),而且還是讀過性別理論和人類學的女性,甚至還是被包法利夫人所詰問過的女性……因此,缺乏資源來安頓自己、來設想其它可能性的布萊德,在挫敗和敗北的狀態裡,也只能整晚枯坐在圖書館外、望著廣場上滑板青少年的動能與熱情 (所以他其實根本沒有好好唸書備考),幻想自己是滑板少年的其中一員、或者是酸澀地回憶著自己的年少時光,藉此來獲得一天之中短暫的逃避、休憩、與滿足──同樣的,藉由和莎拉的不倫偷情和性愛愉悅,布萊德獲得了他那累積挫敗迄今的一生之中短期的逃避、休憩、與滿足時光。
誰才是小孩?
或許一切問題都出在莎拉和布萊德尚未屈服於「庸俗的生活」或「生活中本來就充斥的庸俗」,似乎還對生命和生活充滿熱情與欲望,對於未來還抱持一些期待還擁有想像的能力與能量、尚未放棄「可能性」或「另一種生活」…。暫且不論這些想像和欲望也許必須以中產階級的物質條件作為下層基礎,也姑且懸置這些想望可能只是美國中產階級白人在佔奪了多數資源之後的「貪得無饜」與「不知滿足」,我們可以轉而提問:如果,這些都是正面積極的特質,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些想像和欲望在既有的社會體制 (而這體制是會對這些想望皺眉甚或出手鎮壓的) 之下的表現形式?比如片中莎拉和布萊德的午後性愛與計畫中的私奔?如果他們不採取這種形式,還有什麼其它可能的形式?然而,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這種激烈和極端的形式,那麼,他們的想像和欲望是否其實就是不夠熱烈、因而是不充分不足夠的、所以根本其實是可以也應該放棄掉的?
片中另外一個重要角色、牽引出另外一條敘事線的羅尼,應該在談論莎拉布萊德困境之際現身。羅尼由於對小女生暴露性器的性侵害案件入獄二年,才剛回到這個郊區與老母親同住,引起了社區內一陣恐慌。見獵心喜的鷹派於是立刻集結起來,四處張貼傳單警告居民,或是到羅尼家門以大聲公噪音轟炸;比較溫和遲鈍的鴿派,在羅尼趁泳池人多混亂時刻下水消暑 (或許,他只是想要重新置身在人群之中?),一經發覺,眾人像是泳池底下核彈爆發輻射塵擴散一般、驚惶失措紛紛上岸逃命…對居民而言,羅尼不只是抽象污名的符號承載人,他本身就是具體實質的污染源。羅尼這個角色似乎是為了突顯:溫吞和諧的保守郊區,一但遭遇像羅尼這樣子的「他者」,竟然以令人咋舌的快動作迅速組織起來、裝備火力進行密集打擊,要以最快最有效的手段把他給消滅或至少排除出去─似乎,他者愈是貼近我們、愈是貼近我們表面上彼此不說但會猜測其實彼此私下會幹的事,就必須愈快把他給清除掉。
這一種在「我們」和「他者」遭遇之際,迅速運轉起來的「清潔─排除」機制,其實並不新鮮,而且也是郊區電影的老梗 (這也表示此種「淨化機器」至今仍有力地、能量源源不絕地運轉著)。而《身為人母》中的特別之處,在於羅尼的形象─不但在視覺上強化了他的猥瑣和污穢,還刻意呈現出一個小男孩或者說是「惡童」的形象。羅尼犯錯之後再也沒有辦法「洗底」,沒有人給他一次機會「做一個好人」(想一想《無間道》吧);所以,他可以乾脆繼續做一個惡童好了─這除了帶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消極,其實還帶有一種隱含的積極反抗:我要以繼續行惡來告訴你們,是你們逼迫我如此,而且,你們最厭惡最恐懼的就要成真了。然而,羅尼其實連乾脆繼續行惡的餘力都早已消耗殆盡,尤其他那一直喚他「我的小男孩」、無條件寬恕與包容他的母親驟然過世之後,他夜半來到了那個白日社區媽媽聚會的小公園,坐在那白晝時小孩搶玩的盪鞦韆上低頭號哭,他已經割掉了他曾經為了獲得快感而猥褻地暴露示人的性器。
與其說羅尼只是一個郊區陰暗面向的體現、在片中只是作為莎拉和布萊德的舞台背景,倒不如說,醜陋羅尼是這一對俊男美女的「平行倒反鏡像」:莎拉與布萊德因為「另一種生活」、「如何選擇」而困擾,羅尼則是「沒有選擇」,不但不會有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連「好好過現有生活」都不可得、都是奢侈。羅尼和莎拉布萊德二方幾乎沒有一場對手戲 (除了後者站在泳池鴿派那一方圍觀前者的那一場戲),但他們的共同點或說二方隱然聯繫之處,乃是他們都是「犯錯的孩子」─所以片名Little Children採用了複數型字眼。縱使二者在社會位置上以及形象外貌上都強烈對比 (與俊美布萊德和性感莎拉相比,他幾乎是一個怪物),但二者同樣都分享了犯錯孩子的焦慮和恐懼。
反而,片中身為配角的真正小孩,無論是莎拉的女兒、布萊德的兒子,還是社區圖書館外廣場上的滑板小子,在片末扮演了類似救贖或者補正錯誤的角色。在準備私奔的前夜,廣場小子們邀布萊德試一試滑板的魅力;因為私奔在即、被明日就要到來之新生活所鼓舞所興奮的布萊德,第一次大膽站上了滑板,結果卻意外重重摔落。在推往急診室的擔架上,他那受到震盪的腦袋似乎突然意識到:太遲了,不是我無法選擇那另一種可能,而是我已經無法承受那另一種可能,我會被嶄新生活的充沛能量所壓碎,我所慾望者其實是我所無法承受者。同一時間另外一地,意外走失又失而復返的小女兒,讓莎拉只想抱著小女兒回到家裡去;她突然發現自己「身為人母」的侷限性和可能性:原來不是我無法選擇那另一種可能性,而是我其實根本就不會真的去如此選擇;那另一種可能、那更美好的生活,已是身為人母的我所無法企及的了,不過,不幸但也幸運地,它只能也只會在人母所懷抱的孩子身上展開。最後,二人都好像「早就知道結尾會這樣」地回到了各自的家庭──但這不是那種美式天真的「回歸家庭價值」、「鞏固美好家庭制度」,畢竟,這真的是救贖嗎?犯錯的孩子真的被原諒了嗎?─就在同一個夜晚,羅尼在小公園的鞦韆上悲傷地割掉了他的性器 (對羅尼而言,這是自殺,但也是回歸母體);而莎拉和布萊德的孩子,此夜仍將在郊區裡草皮籬笆所圍繞的白色屋子裡沉沉睡去,明日午後仍將回到郊區小公園裡去盪鞦韆、在一起一落之間成長。
結語
暫且不談美國挾其資本主義帝國的政經優勢,在特定的歷史過程中、早已強制性地把世界上許多地方都「郊區化」了,即使我們只從生命境遇的角度來看,就足以驚覺發現:郊區沒有多遠,那不只是莎拉和布萊德的困境,其實,你我就是已經住在郊區裡了(所以怎麼有辦法、如何有自信那麼簡單粗糙地去評價、去judge郊區電影中人物的對錯呢?)。也許,唯一的應對之道,就是去扮演一個沒有小書房庇護、始終在田野裡打滾擦傷的天真人類學家,以此去面對我們周遭、包含自己在內的,所有那些一直苦惱著到底要不要長大、應該如何長大、怎樣才算是真正長大的,不天真的小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