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電的復仇,與列車軌道的延伸─【絕命終結站】 (Final Destination)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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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06

不同於【十三號星期五】的面具冰刀軍服傑森,【半夜鬼上床】皮膚焦爛老土橫條紋緊身衣的剪刀手,【養鬼吃人】中酷似針線包的魔頭,【奪魂鋸】的輪椅人偶、或是從【靈異入侵】開始現身的鬼娃恰奇,【絕命終結站】系列裡的殺人狂「死神」,沒有一個具體的、獨特的、明星般的、可以作為老店商標的鮮明形象──頂多只是一陣透明隱形的陰風而已。不過,【絕命終結站】也勢必會像上述一串老牌恐怖片系列,成為影迷們心中的Cult經典。

即將推出《七龍珠:全面進化》(Dragonball:Evolution, 2008) 、出生於香港而後移民到美國的詹姆斯王(James Wong),在八年前以小成本拍攝了《絕命終結站》第一集 (Final Destination, 2000),沒料到竟然小兵立大功票房爆賣座,2003 乘勝追擊改由 David Ellis 拍攝了多少令人失望的續集,接著詹姆斯王於2006年回鍋推出了讓人重拾信心的第三集。在此囉唆提醒一下,這位【絕命終結站】的創始人 James Wong ,一不小心就可能和 James Wan 混淆誤認──後者是開啟了【奪魂鋸】系列的另外一個導演,而且還是蔡明亮的鄉親呢,出生於馬來西亞古晉小城。

一、死神的佈局遊戲,導演的敘事結構

【絕命終結站】並不是以一個特定的殺人狂作為系列的貫串與標記,而是一個母題式的敘事設定:偶然以靈視 (vision) 預先看見了災難景象的主角,在事發之前的驚險一刻、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地把幾位同伴拉離了命定的死亡悲劇;然而,大難不死的倖存者,卻只能多茍活幾日而已,最終仍然難逃死神的「收拾殘局」或「補刀」,一個接著一個地、以更暴力更殘忍的虐殺方式,又被死神重新納回了死亡的軌道。

這樣子的母題或情境設定,加上「軌道」和「次序」的意象,使得【絕命終結站】系列的「敘事結構」,形成了有別於其它殺人狂系列電影的特色之一。在第一集裡,「靈視者」Alex破譯了死神的「補刀計畫」,發現死神似乎是依照當初飛機內艙的座位分布,井然有序地把當時被Alex阻止登機、逃過了剛起飛就在空中爆炸解體的空難事件、大難不死的同學們,一個又一個重新撿回籃子裡去。於是,Alex成了破解死神密碼的偵探,在片中反覆比對、仔細推算座位次序和「死神工序」的關係,企圖以打破這個次序,來讓死神理性擬定的計畫全盤破局─這麼一來,死神有點像是一個官僚體系的公務小文員,一張文件一個印章地進行流水作業,一旦流程次序被攪亂中斷了,那麼接下來的工作就會全盤癱瘓、無法完成。第一集裡如此原創十足的設定,成為一個基本模式,被後來的兩集所延續了下去。因此,片中的倖存者,藉由推算和破解死神的工序,似乎尚有一絲機會可以再一次逃過死神的補刀。

有趣的是,【絕命終結站】裡的死神毫無形體和形象,好像故意假裝柏格曼所創造出來的經典死神形象從來沒有存在過,但卻又偷偷採取了《第七封印》中「與死神下棋對奕」的概念──死神是可以經由「智取」來對抗的,只要你推理能力和數學邏輯夠強,就可以理性地去打敗理性的死神。相較於之前的古典連續殺人狂恐怖片,瀰漫的是殺戮的瘋狂、反理性的嘉年華式脫序愉悅、原始的暴力慾、以及絕望的虛無感 (尤其是【十三號星期五】和【半夜鬼上床】),【絕命終結站】卻讓隱形的死神似乎有跡可循、有規則可以破解、有一點機會去智取克服,而不是殺人狂碰一個殺一個,生存的希望只能寄託在蠻力與體力上的抵抗。不過,就像同樣也是「棋局對奕」設定的【奪魂鋸】,獵物們終究無法直視自己內在的陰暗弱點、而讓外號「堅鋸」的殺人狂稱心如意,【絕命終結站】裡的遊戲,也還是死神這一位遊戲規則的制定者,獲得了最後的勝利,通通死光光。

二、對於現代科技的深層恐懼

既然【絕命終結站】裡的死神沒有形體、從未現身,那他究竟要怎麼揮動他的鐮刀呢?

隱形人與「物之臉孔」

不具形體、沒有形象的殺人者,可以追溯到另一個恐怖片傳統─【隱形人】 (嚴格說來,應該說是「科幻恐怖片」傳統)。從恐怖片大師詹姆斯惠勒 (James Whale)的《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 1933) 開始,就建立起一種「隱形者殺人」的電影語言:隱形兇手沒有特定的單一招牌工具,而是去利用、移動、調度受害者身邊的各式具體物件,來作為殺人道具 (因此,隱形人恐怖片傳統中的「場面調度」,就顯得格外重要了)。受害者突然陷入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看不見的雙手和懸絲,牽動拉曳了那一些本來無害的、中性的、原本「任我所用」的各種日常生活小物件,使它們一一成為殺人武器,窸窸窣窣、喀拉喀拉地,朝著受害者包圍過來。

可以這麼說,千禧年啟程的【絕命終結站】,其實延續了這個1930年代出現的【隱形人】古典傳統。只不過,電影的視覺焦點,從「隱形人」本身,移到了那些日常生活小物件上面:最有看頭的不再是隱形人本身的奇觀 (比如身體「透明化」的過程、比如「帽子戴在透明的頭顱上」…等),而是把鏡頭轉而聚焦在日常生活物件的「另外一面」、突然翻臉不認人、乍然變得猙獰又凶惡的「物之臉孔」。

從「人的工具」到「殺人工具」

【絕命終結站】系列的殺人道具,其實就是一系列日常生活物件,在死神的操作和撥弄之下,從「日常」轉身變成了「異常」、從「人的工具」翻臉變成了「殺人工具」。

於是,在銀幕上呈現、吸引觀眾目光的,就是一連串令人匪夷所思的、大概至少有八百萬種死法的離奇死亡場景 (注意:以下段落不但「殺很大」(殺不用錢),而且有雷,雷很大。):廉價洗潔精令浴室地板濕滑、浴者滑倒之後被浴帘鐵線所絞死;鬆脫而落下的大型霓虹招牌,像一張蒼蠅拍甩過來啪啪啪打死露天咖啡座一排人一下打死七個;乍然繃斷的戶外電線,發出了鏗然之音、瘋狂跳起了妞妞舞變成一條鞭子,把行人抽打、電殛至死;書桌上一只滲漏的馬克杯讓桌上型電腦走火,最後讓只想一邊上網一邊喝杯熱咖啡的讀書人葬身火窟;高速列車捲刮起來的一陣颶風,把一塊錫片加速到子彈的速度,平交道旁等候的路人頭顱被削去一半;廚房內的瓦斯桶、微波爐、電磁爐,聯手密謀一般烹了一位只想煮碗泡麵的男孩;電梯的門,像嘴一樣開合,故意在兩樓之間把乘客夾扁;方向盤上的安全氣囊,在車體一震動時猛然如花爆出,也同時把駕駛小姐的頭給打爆了;城市高樓大廈施工鷹架上的鐵條,掙脫了捆索,嘩啦啦如雨落下壓扁刺穿了正在抬頭察看的行人;兩個花枝招展的愛美姐妹花,剝光了衣服,躺入美容院裡 (模擬日曬的) 紫外光小座艙中,夢想一身小麥色或古銅色的誘人美膚,沒想到活活被烤成二具黑漆漆的焦屍;郊區大賣場一排排的鐵製商品貨架,好像暗中不滿那二位憤世嫉俗、詛咒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中下階級打工大學生,趁他們一邊抱怨一邊盤點貨品時,一腳把他們踩死…。

上述的死亡清單其實是列不完的,就像【奪魂鋸】系列叫出「對你鋸鋸鋸不完」的口號,【絕命終結站】系列也還沒抵達終站、正在籌拍第四集──等不及的粉絲們,索性利用網路上火紅正夯的YouTube,自己動手拍攝一支又一支摹仿預告片的陽春小電影,不過,其中異想天開的殺人技法,和死神相比,可一點都不遜色…而且,有多少【絕命終結站】的粉絲還活著,就會有多少奇異死法被發明和設計出來…。

值得附帶一提的是,上述【絕命終結站】的每一種死法,都帶有一種「器械性」:從來不是任何一件日常生活物件單獨跳起來殺人,總是好幾件物品以一種骨牌效應、連鎖反應、流水線工序、作業流程的合作共謀方式,互相連結、接力、嵌合,才能成功執行一次殺人事件。於是,【絕命終結站】不再採取古典恐怖片中常見的「追逐奔逃」場面調度 (追逐chasing,可是打從電影誕生之際就建立起來一種電影母題,接下來「連戲剪接」的邏輯才逐漸被確立下來),不再以「醜男持刀追殺美女」的鏡頭安排為主,而是充滿了零碎快速的蒙太奇剪接、穿插的是物件細節的大特寫。於是,好像整個殺人場景其實是密封在一個死神從上往下俯瞰的「迷津」,實驗鼠一般的待宰羔羊,在一連串活門開闔、齒輪咬合、關節轉折、履帶傳輸…等環節之組合運作之後,才遭逢那最後的致命一擊,整個過程猶如一起密室殺人事件。而這些對於開關、軸承、木楯、按鈕、管線的大特寫鏡頭,令人想起艾森斯坦電影裡對於大型工廠中活塞運動、巨輪轉動、油壓幫浦的出神凝視。這種對大型機器入迷的「蒸氣龐克」,和微縮模型「娃娃屋」的出神效果,其實是一體兩面,都是十九世紀的產物,同樣古典,但都在千禧年的【絕命終結站】中再次現身了。於是,讓粉絲們大呼過癮的,除了最後一擊的慘暴死狀之外 (或是被削去一半的頭顱,或是被粗支鐵條穿插過的身體),勢必也包括了這樣一個在視覺上充滿了精巧構造、高度設計、複雜流程的「器械性影像」。

小家電的復仇

「器械性影像」一方面雖然令人著迷,但是另一方面卻又讓人產生深層的恐懼,這種人對於「物」的矛盾情感,貫串了【絕命終結站】,尤其是在元祖第一集中最為明顯。

在第一集中,最精采、最令人大呼過癮、歎為觀止的殺人場景,其實都是發生在家裡。那些室內日用小家電、家常電氣小機具、插座或鍋爐…,這些再日常不過的生活用品,在隱形死神的招集和組織之下,每一件轉瞬之間都變成了致命凶器和虐殺刑具。看完這部片,想必讓電影散場之後的觀眾們,都有一點不太敢回家;好像家裡那些面目和善的家電用品,趁你不在家時開會密謀,當你回家正想放鬆休息時,下一刻它們突然就全部包圍上來。家,不再是家,原本最日常最友善最熟悉的家庭用品,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如此不受控制、一不小心就電線走火鍋爐爆炸,全都成了死神戲局裡的棋子。

因此,第一集中所開發挖掘出來的、對於科技小家電的深層恐懼 (無論它是日本製造還是Made in Taiwan),成為一個母題,貫串了日後的續集,同時也揭示了三條可以繼續探究下去的線索。

首先,【隱形人】所代表的科幻恐怖片傳統,在【絕命終結站】中被延伸也被翻新了。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以來,人們對於機器和科技的態度,始終都是又愛又怕、既期待又怕受傷害;這種矛盾情感歷久不衰,十九世紀誕生的科幻小說、二十世紀隨電影誕生而出現的科幻片、以及把科幻類型片中的深層恐懼加以表面化或檯面化的「科幻恐怖片」次類型,就是這種矛盾情感的投射和載體。

其次,「小家電的復仇」背後的深意,追根究柢起來,其實是在於「家,不再是家」,人們所熟悉的日常事物,轉瞬之間成了最陌生、最恐怖的威脅;然而,這種「家不成家」,這種「家成為一種異物、一片異域」、這種「舒適cozy提供安憩的家,居然變成了釘床和刀山」的概念,其實正好就是好萊塢恐怖片最根本的邏輯、最原初的場景:1950年代美國B級恐怖片大行其道,其社會歷史背景就是美國中產階級的郊區化──那些綠草如茵、花園烤肉、和樂融融的美好家庭和模範社區,其實才是最恐怖的,因此也成了經典恐怖片中最熱門的故事背景 ( 尤其是【活死人之夜】和【半夜鬼上床】)。換句話說,一旦家不再是家,恐怖片就出現了。

最後,「家不成家」其實就是一種「陌生化」。小家電這種日常用品的陌生化和恐怖化,除了指向恐怖片核心的「它者」問題 (無論是狼人吸血鬼科學怪人、病態殺人狂、活死人、或是殺人玩偶) 之外,還詰問了「人與物的關係」:那些被人所視為客體,被人手所操持、掌控、和使用的物品,究竟是如何和人產生關係?究竟,當它被使用時、它是如何同時對使用者產生了反作用?甚至其實是:究竟這些物和工具是如何反過來掌控了人、塑造了人、使人之所以為人?只有當「小家電復仇」了,只有當恐怖片把日常物品轉化成極為陌生、極為恐怖的殺人工具,我們才被迫去重新看待、去正面直視我們身邊和我們生命中各式各樣的「物」、以及那些「被當成物的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