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宮謎情》──孤獨眼神的寓意畫
2008年的情人節,台北國際書展開幕片《羅浮宮謎情》(Ce que mes yeux ont vu, 2007) 藝術氣息濃厚;繼近年來《達文西密碼》(2006),《戴珍珠耳環的少女》(2003),《盜走達文西》(2004)等名畫電影之後,這部法國導演羅宏巴提亞的 (Laurent Bartillart)第一部劇情長片,創造了一張法國畫家華鐸未曾面世的畫作,為注視法國繪畫的眼光,投射了一個謎樣的視角。
這部片子跟羅浮宮的關係大概就是博物館修復科技(Restauration)的協助與示範,實質上是一部懸疑的「華鐸謎情」(Le Mystere Watteau)。
看見華鐸
1707─1712年間,三百年前一個懸疑的洛可可年代─華鐸 (Antoine Watteau, 1684-1721)人生中的最後五年,隱藏了一個什麼秘密,在畫裡?華鐸,他的成名作《航向西堤島》(Pelirinage a l’Ile de Cythere,1717) 懸掛在羅浮宮中,位居洛可可 (Rococo) 繪畫高峰的象徵;這位以「雅宴」(fete galante)畫聞名的畫家,他一生描繪了許多宮廷園邸的愛情戲碼,他的畫裏不斷出現許多相似的美女背影,優柔細膩,身影迷濛的令人好奇,她可是畫家心愛的神秘女子?沒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觀畫者視線的投射與散放,有如縱橫畫面的透視線條,交錯聚散,而終將集聚於空間極遠方的一個交點,那個視線聚焦之處,也正是畫面上的一個消失點。如同本片另一個英文片名「消失點」(The Vanishing Point),華鐸畫面聚焦之處,浮現出神秘女子的纖美背影,吸引著觀者的好奇視線。
一個少不更事的,率直的藝術史女學生露西(Lucie),視線被這畫裏謎一樣的女人背影牢牢鎖住,心思被一張畫裏從未轉過來面容所糾纏,到底是源於藝術史的熱情,還是被一個覆蓋住的真相所籠罩而無法擺脫。
露西的眼睛看見了什麼?她的父親在攀登K2峰的時候罹難,屍體掩蓋在白雪之下,始終未曾尋獲。一張山難剪報貼在露西的筆記本裏,一張露西跟父親(Alain Audibert)合影的照片貼在牆上,在她苦思而無法成眠的凌晨4:43,露西瞥見那張照片,對於父親的懷念和華鐸畫面底層的真相的好奇似乎交纏不清了。
早在露西之前,藝術史教授杜薩(Jean Dussart)早就探索過華鐸的女子面目之謎。
「為什麼選擇(華鐸)這個題目?」教授問她
「不知道」。
「為什麼選我當指導教授?」
「同學的建議」。
露西說不出為什麼要選擇華鐸與他的教授,這也許並不全然是一種衝動,她似乎被下了咒語,被一個掩蓋在表面之下的謎底深深地吸引著。如同高峰白雪之下的父親,和熱鬧街頭中無聲無息靜默站立在囂鬧人群中默劇演員,宛如一個意念的糾纏,或者是忘卻自身的一種追尋,追隨某種不明就裡的感覺。
在課堂上,露西看著筆記做報告,幻燈片秀出消失點集中在畫心中的女子背影,大膽指出歌劇院中包廂的位置,大膽假設華鐸傾心於注視著他所熱愛的女伶夏洛特德瑪 (Charlotte Desmares)小姐,這一切看在杜薩的眼裡猶如偵探小說般的無稽──除非以素描真跡來證明這一切,不然純屬臆測。這是師生的第一次衝突。
之後,露西到教授家,發現自己的大膽假設早已經出現在教授二十年前的著作中。露西驚訝於教授把著作拿出來提供給她參考,並且出示華鐸的素描原作收藏,彷彿不知為什麼選擇了教授的魯莽的她,已被教授選中為親近的學生,卻不解的問:「你為什麼要我到你家來上課?」
然而,早在第一次在教授家時,一張華鐸的畫作《小丑吉爾》(Pierrot, Gilles, 1718-1719) 已經讓教授知道這是個別具眼光的女孩。露西看到《小丑吉爾》的一雙眼睛,就是畫家華鐸望向觀眾的眼神,她「從他的眼裡看到孤獨」,還看見吉爾雙手的表情,看見邊角上不起眼的驢子,看出「驢子的眼神就是華鐸的眼神」,「是他看得見人們,人們卻看不見他」的孤獨的眼神。她雖身在迷宮中看不見自己,卻彷彿說出孤獨的處境 – 如同露西看見華鐸的眼神,看見街頭的默劇演員,如同他們看見她;孤獨教他們彼此看見對方。
隔日,露西對同學嘉宏思 (Garance) 談起初識的男友文森 (Vincent) 說「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眼睛,就是本片片名「我眼所見」(Ce que mes yeux ont vu),幻影與真相的聚焦之處。
情結與謎底
教授與露西第三次照面在圖書館,露西逐漸發現些什麼,教授過來問他研究進展,總是受批評的學生帶著防衛的姿態說,目前還沒有成果,經過教授鼓勵,談起新的發現,又再次受到冷峻的批評,這樣的衝突逐漸形成露西不堪忍受的壓力,也誘導觀眾加強感受露西的孤獨與直覺。
觀眾和露西一樣不會明白教授的嚴格與奚落的批評,掩藏著從初見面交遞名片時就已包含了的測試、期望,與欣賞,也許還有忌妒的矛盾情結。這些揉雜了期望與忌妒的複雜的情感,終於在教授來探視,而露西拒絕讓他進門,針鋒相對於家門口引發嚴重的衝突。然而,教授一段暗示華鐸愛情之謎的詛咒,與自身遺憾的告白,卻流露了彷彿父親角色的關心。想念父親的露西,對缺席已久的父親角色既渴望卻又交纏了不滿的情結,也投射在杜薩教授身上嗎?身兼編劇的導演的答案並不那麼簡單,圍繞著露西的角色,沒有一份關係是完全清楚而單純的,猶如意識與潛意識的難以分割。
直到露西因為新發現,尋求畫作掃描許可,而教授拒絕簽名的學校鬧場事件,終於造成師生間無可挽回的決裂。導演讓忽視學院方法學、研究步驟,與證據原則的露西,終於被體制排除;孤獨的她,要追尋真相,只剩下直覺,這是導演探測真相的寓意嗎?
「感情只能用在生活,不是工作!」杜薩教授說,露西似乎一點也不同意,而研究華鐸遭遇瓶頸的教授,恐怕一直要到最後親眼看見她找到的證據才會相信,或許是一種情感的需求,驅策她找出答案,把真相揭露在對他又愛又恨的教授眼前。
露西憑藉的其實不是理性,而是近乎衝動的直覺,理性能夠獲得知識,但終究將杜薩教授阻擋在曖昧的真相之前,而無法再向前進;能夠穿透重重幻影和迷障的,其實是熱情,是衝動,是深不自知的情感;但露西類似毅力的執著,卻又似乎是一種非屬毅力的熱情,無寧說是把自己攪入漩渦中不可自拔的,一種莫可明狀的,如中蠱般被糾纏的意念。
導演從一開始就誘導觀眾進入藝術史的框架裡,藉著一個孩子氣的大學生,逐漸散放不可抗拒的非理性力量,一種連她自己也無法擺脫的執迷,附靈在華鐸一張隱藏秘密的畫作上。
藝術史,在受過藝術史學院訓練的導演他第一部電影中,是個弔詭的命題。
嚴格定義的藝術史,是歷史和考古學的雙重領域,是從作品著眼,卻從文獻著手的一門「科學」。藝術是創造,藝術史不創造;它挖掘證據,還原真相─不可能的真相:創作的動機、情感的起源。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已用「詩比歷史更真實」的借喻,為歷史探求真相的侷限留下警語。
露西這個與自身性格矛盾的藝術史學生身分,從一開始,就讓追尋真相的歷程,拉鋸成一場與現實世界衝突的孤獨之旅,唯有聾啞的文森,和藉著驢子之眼與她相視的畫裏華鐸,似乎不斷召喚著她的感覺。她像隻黑夜中孤獨的獵犬,憑著靈敏的嗅覺,在人群中左竄右撞的,抵抗著教授的嚴峻批評,面對房東驅趕的警告,母親不借錢的漠然…。這些,她都沒看見嗎?
而文森卻引導她聽見鬧市中地底潛伏的河流。導演找了默劇大師卓別林(Chaplin) 的曾孫提耶賀 (James Thierr) 演出聾啞街頭藝人文森,是一個向無聲語言致敬的寓意嗎?
文森是露西的鬼魂,文森就是另一個她,是她幽暗內心中的聲音;導演訴諸靈感與神秘感,沒有交代理由的經由文森,交給她一張追尋到華鐸畫作而一步步揭露謎底的照片,引導她去看見那看不見的自己──她那從不拉開窗簾的屋內,滿牆的照片卻拼不出完整的華鐸;文森黑暗的屋內牆上,他卻拼貼岀透明玻璃屋裡完整的她。這一幕戲是,露西前往文森偏僻的家中發現的;沿途的孤寂感,宛如獨自揭露潛在意識的深藍色調,也如鋼琴配樂冷清零落的鍵盤,清脆而孤獨;清冷卻懸疑的氣息對照起露西圖像紛雜的屋內單純的黑暗,彷彿是意識深層的形影對映。
雙眼所見──希望看見的,與眼前始終看不到的。
起初漠然,連五百歐元房租也不借的母親,意外的願意考慮露西的五千元借款,若露西把父親的懷錶給她!對母親說出「妳從來不希望我們(我與爸爸)來劇院」的露西,放棄了借錢。離去前,嬌小的她向母親借了一件稍嫌過長的洋裝前往拍賣場,她始終不像充滿女人味的演員母親。
露西在離開劇場前,後看見舞臺上的母親在幕落下時與情人擁吻,他雙眼所見,心底的情感起伏,卻不形諸於色,只留下一個鏡頭切換前的眼神,宛如看見了華鐸單戀的夏洛特在幕降之後,畫家看不見舞台後的那一面。許多事露西看在眼裡,映在腦子裡、在心裏全部糾結在一塊兒,哪些是遺憾?哪些是困惑?哪些又是心裡的補償?哪些又是找到華鐸秘密的靈感?孩子氣的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終將讓導演一一解開後,卻又再佈上謎面。
導演逐步細膩的解開露西的情結,似乎又同時留下伏筆,讓命運完全無法掌握。他讓露西終於賣掉始終不肯讓給母親的父親的懷錶,換取她揭開掩藏已久的秘密的機會,同時也擺脫思慕情結與華鐸謎底的雙重糾纏。然而文森的猝然消逝,卻將形成另一個情結,教孤獨的她的情感終究有一塊缺憾。
聾啞藝人看見
露西的房間牆上桌上地上貼滿了華鐸畫作的局部照片、掃描析、地圖與文件,她穿梭在心不在焉的工作與忘我的研究之間,形容疲憊的她,從來不注意外表。她失序的生活,竟讓高傲的教授主動前來關心,一種來自長者的關懷與對研究的關心,卻讓露西衝動地強化了他對教授忌妒並窺探她研究進展的反感,這不但強烈而直率地發洩了從一開始到眼前他所蓄積對教授的不滿情緒,另一方面,透過教授之口以自身經驗(失去最愛)的勸解,暗示沉迷在華鐸真相的追逐是一個詛咒的預言。此時的露西卻聽不下勸告,忽視房東的警告,著了魔般的追查線索。一切客觀的條件,顯示出孤立無援的她憑藉著既非知識、亦非理性,而是一種近乎衝動的,牽繫著她生命力的情感。
似乎除了文森,這個聾啞的街頭藝人,沒有人會知道她的意念、她的世界,只有曾經進到她封閉室內的文森,翻閱到她筆記本中,孩子氣的塗鴉以及父親山難的剪報,在她醉倒扶上床後,悄悄離開。
她對於文森的感情也似乎處在一種無聲的眼神傳遞,卻始終未曾真正確認的懸疑之間。夾雜在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情結、教授身上介於關心與權威間矛盾的父輩形象、隱藏在華鐸畫面表層之下的真相,還有與文森之間手語和眼神的交流,愛情、謎底、親情,許多意象的紛雜,許多感覺的交疊,混融在一種不易析理的感覺裏。
露西在現實當中拙稚而衝動。平凡的容貌,逢亂的短髮,總是一襲寬大風衣裹著長褲的單薄身軀,削瘦而布滿皺紋的雙手,攢蹙的眉頭,時常緊閉的薄唇,面對友人善意關心時的衝動口氣!而動人的,也是她那一雙眼神率直,時常求助、時常憤怒、時常帶著好奇與懷疑,閃亮著勇氣的眼眸,已經聚焦在片頭她專注觀看華鐸畫作的眼神特寫中──導演喜歡《走出寂靜》(Beyond Silence, 1996) 裏曾獲德國影展傑出女演員獎的希薇泰絲特 (Sylcie Testud),她的相貌平凡與雙眼中孩子般的閃光。
露西平時在影印店打工,衣著平實,往來於教室,住家與工作地點之間,來去匆匆,總是一件大風衣一身長褲,厚底便鞋,蓬鬆的金髮,不事修飾的外表,這個在藝術史研究上被教授批評感情用事的女孩,似乎不把愛情放在心上,她嚮往愛情嗎?她在前往教室做簡報的途中,在車上補妝的露西,抬頭瞥見車廂角落的情侶,沒有太複雜的眼神,但總是瞥見了。
有一幕,露西越過蒙莫宏西 (Montmorency) 公園的整片草原,尋找歐本諾的墓碑。在揭開華鐸與歐本諾同為一人的這個關鍵段落,大太陽下露西穿著著寬鬆的長褲與風衣的背影,總結了他在本片中長相平凡欠缺女人味的形象,直到她探聽出化名歐本諾的一件華鐸畫作在根特 (Kunt) 拍賣的訊息,在前往布魯塞爾火車上,導演才讓露西穿上裙裝,依據劇情做了外型的改變。
可是觀眾還必須等到最後一幕才會看見,露西煥發出清麗的女性魅力,在片尾中一閃而過,久久之後才讓觀眾回想起,她的生活原先是如何地被一個糾纏她的意念驅策著,去追尋、探索、碰撞,以致於讓這個可以透視畫室丑角的眼神,並且從驢子的眼睛中看出畫家孤獨感的聰慧女子,竟然很少從鏡子中凝視自己。也許,往比利時的火車上前往拍賣會之前的對鏡梳妝,還帶著髮夾的學生般稚氣,那麼,到劇場找母親時,在梳妝台前調弄腮紅刷的新奇舉動更顯得出他執著個性中的孩子氣了。
也許,就是這一份執著與孩子氣,容易讓人忽視了她的強烈直覺,卻也讓文森能夠不經由語言就能看見這一面,就如同在人聲吵雜的咖啡廳內,行人匆忙的城市中,聽見潛伏在地底翻湧著波浪的河流。
地底的河流,畫面表層之下,都潛伏著真相。這些透過直覺才能相信的真相,或雙眼只能看得見的表層事物,在片尾處以紅外線掃描的圖層交替顯現。潛在的意識,或是埋藏的情結,曾經纏著露西的內心,驅策著她的雙眼,去看見事物表層下的真相。然而,揭開表層之後,卻並不是真相,卻是一種連她本人都莫名所以的被覆蓋的情結。這份情結隨著著華鐸的謎底揭曉而暫時暈淡,卻在她回頭尋找文森卻永遠失去他時,將再度蒙上一股失去所愛的無力感,陷入輪迴。
杜薩教授痛失所愛的悔恨、華鐸的由愛生怨的結局所留下塗銷戀人肖像的秘密、父親與母親的心靈距離、文森的消逝,一切難以擺脫的體驗,都在露西的生命中交疊了。也許所有失去所愛的情感,對局外人永遠都是無法言說的謎。
片尾,露西在空屋內,視線隨著鏡頭巡視空盪的牆上,移向窗外照上臉龐的的陽光;而後,轉身,靜靜的離開,一個著裙裝纖細的女人背影,留下空盪的室內,洞開的窗戶,晴朗的白日。
看完這部令人心思飄浮在懸疑空氣中的片子,才從低沉的氣壓中鬆口氣,卻又無法忘掉片尾中,地底河流起伏波動的意象,交疊在華鐸畫作的掃描,一張又一張,切換在黑白與彩色之間…。回想率真的露西經歷情感的起伏與生活明滅的色調,宛若掃瞄的畫面下露出夏洛特恬美稚氣的面孔。
這份恬美,也曾透過導演鏡頭的凝視,在清洗畫作的修復室實驗室裡,映在紅色沙發裡露西沉睡的側影上;銀幕切換著腦中掃描過的圖像,宛如她帶著畫作從比利時回巴黎的火車上夢中掃描圖像的潛意識翻動,紅色沙發裡的露西依舊沉睡,令人憐愛。在清洗畫作,一層一層揭開華鐸之謎,浮現畫家覆蓋的戀人容貌之前,鏡頭以不變的角度,靜靜的凝視著,紅色沙發上沉睡的露西寧靜如油畫般細緻的稚氣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