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巧,終究難成大器──我看電影《梅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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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21

這幾年來,一直耳聞媒體傳播電影《梅蘭芳》拍攝的消息;我研究戲劇,自然期盼這部影片早日問世。上個月該片終於在臺灣上映,爾後,一些學生就一直追問我的觀感。因為忙碌,也因為惰性,我拖延著沒去影院。倏忽之間,驚覺影片即將下檔,於是,趁著週末趕著去看;可是看完之後,卻不免感到失望。

坦白地說,電影《梅蘭芳》不好寫,也不好拍。在我看來,創作這部影片要比拍純虛構的《霸王別姬》困難多了;不下幾番超乎尋常的苦功夫和「笨」 功夫,靠走捷徑,是無法讓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的。雖然電影《梅蘭芳》也下了些氣力,去拍一些梅蘭芳當年演出的老戲碼,也拍得很好看,營造出不錯的氛圍。但是,這些都還只是在技術的層面上做文章。由於該片並未能夠真正深入梅蘭芳的精神世界,更不用說再現歷史的滄桑,因此其立意和境界就無法不打折扣。雖然這部影片通篇也散落著一些讓人感動(或許也可以稱之為賺人眼淚)的吉光片羽,但是從總體上來說這部電影的整體構思和情節結構都存在著問題。

梅蘭芳一生的經歷豐富多彩,而電影《梅蘭芳》主要只寫三個故事:和十三燕打對臺,與孟小冬的戀情(順帶寫梅訪美),對日軍拒不從命,基本上走的還是郭沫若《屈原》和田漢《關漢卿》的路子,取巧,人為地捏出些矛盾衝突集中、戲劇效果強烈的情節(說到底,還是擺脫不了意識形態的束縛,跳不出陳舊戲劇觀念的窠臼),結果影幕上的這位梅蘭芳就平添許多鬥爭精神,和歷史上的梅蘭芳有了太大的距離。屈原離今人太遙遠了,關漢卿的生平則于史無徵,寫這一類歷史人物,劇作家必須也應該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添油加醬,甚至是虛構杜撰。觀眾看了一般也不會有太離譜的感覺,因為他們心中的屈原和關漢卿原本就很模糊。而梅蘭芳則不同了,他離我們非常之近,近到他的許多事情就像是在昨天剛發生過一樣,人們記憶猶新。就像他和孟小冬的事兒,雖然在中國大陸自五十年代起就被刻意隱去,可是如今不是又被人們重新抖落出來津津樂道?

歷史故事片是藝術品,它不等同於歷史教科書,允許藝術加工,甚至是一定程度的虛構。但是,這種加工和虛構應該不違背歷史人物的性格和行為邏輯,尤其是寫像梅蘭芳這類離我們如此之近的歷史人物。可是,電影《梅蘭芳》三大段的第一段,為了強調梅蘭芳的所謂創新精神,編出了一段梅蘭芳和伶界大王十三燕(不難看出那是以譚鑫培為原型)打對臺,靠著演時裝戲《一縷麻》走偏鋒而擊敗伶界大王的故事。這段情節顯然不符合梅蘭芳的個性,也不合乎當時梨園行的情理。在我看來,影片渲染的這種「創新精神」怎麼倒有點像是五十年代「戲曲改革運動」中一些人才會有的那股衝(念去聲)勁和闖勁。要知道,在這「戲改運動」之初,梅蘭芳可是因為說了「移步不換形」那樣的話而被認為是宣揚改良反對革命,差點遭到批判。

梅蘭芳確實曾在抗戰時期拒絕為日本人演戲,蓄鬚明志,一直堅持到抗戰勝利,也由此而贏得國人普遍的敬意。但此事並非如影片所描述的那樣,橫眉冷對一個有計劃有預謀的巨大險惡的政治圈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梅先生是一位以藝術為生命的藝術家,舞臺是他謀生(他要養活一大家子的人)、施展才華與抱負、贏得尊敬和追捧的地方。從夜夜笙歌到遠離舞臺,從演出一場收入一桌子大洋到靠變賣字畫為生,正當盛年、處於藝術峰巔的他卻不能演戲,其內心深處的掙扎、創痛、日夜的煎熬和沉重的經濟壓力,是一般人難以深切體會的。而這種獨特的境遇和心態也正是電影《梅蘭芳》應該細緻描寫並重彩渲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苦撐苦熬整整八年,況且當時誰又能夠料定抗戰八年之後就一定會勝利?!些微之處見精神,並非只有橫眉冷對、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才稱得上是偉大和不朽。

至今難忘近三十年前閱讀梅先生回憶錄《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時留下的印象:梅先生是乾旦,平常要用小鑷子一根一根地拔除鬍鬚,不能用刀剃,以免刺激其生長。抗戰期間,他是蓄了很久以後才留下了稀稀朗朗的鬍鬚,而非像在電影中那樣,幾乎是在一夕之間變魔術似地長出了一片搶眼的黑鬚。遠離舞臺以後的某一日,梅先生心有不甘,他緊閉門窗,又放下了窗簾(害怕外人聽見),由友人用笛子伴奏,偷偷地吊了一段崑曲;誰知嗓音乾澀,幾不復能唱;梅先生不由悵然、頹然許久……竊以為,如果不能深入揭示梅蘭芳這位表演藝術大師遠離舞臺後內心深處的期冀和痛苦,就不可能真實地再現他的犧牲,因而也就難以深刻地表現其民族氣節。

梅蘭芳為何名氣如此之大?絕不僅僅因為他是「四大名旦」之首,更因為他是享譽世界的京劇表演藝術大師。1935年,他訪問蘇聯,曾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多位世界級戲劇藝術大師進行交流,他的表演鼓舞了梅耶荷德,啟發了布萊希特,並且催生了二十世紀世界戲劇發展史上的那篇名著《論中國戲曲表演藝術的間離效果》。梅蘭芳訪蘇的意義絕不在他訪美之下,令人遺憾的是,囿於其三段式的結構,電影《梅蘭芳》對這段歷史,對這一充滿傳奇色彩的事件,隻字不提。電影《梅蘭芳》不是紀錄片,當然不必要也不可能不分巨細去描述梅蘭芳的畢生經歷,但是持平而論,該片三段式的結構使它無法容納一些它實在不該捨棄的重要事件。假如該片不是採用上述匠藝式的戲劇衝突化的結構,不在一些不該過度用墨的地方纏綿不已(例如,梅、孟之戀說到底不過是梅蘭芳畢生經歷中的一段插曲而已,過去完全回避固然不對,但是現在也沒有必要花費三分之一的寶貴篇幅大做文章),而是用一種散文化的、點線結合的史詩結構,適當插入敍述者的旁白(畫外音)、歷史鏡頭和外景,或許可以舒展自如,容納下更多的歷史事件,從而展示一幅寬廣的歷史畫面,呈現出一種厚重深沉的歷史感,大氣、恢宏,並由此而生動、深刻地揭示梅蘭芳和那個大時代的內在聯繫。

此外,該片選擇黎明扮演梅蘭芳似乎也值得商榷,黎明是明星,選他或許可以帶來一定的票房號召力,但是任何人都看出,黎明在外形和個頭上,特別是在氣質上,與梅先生有著不小的距離。例如,訪美時期的梅蘭芳可以稱得上是玉樹臨風,而電影中此時的梅蘭芳看起來卻顯得老成持重有餘。我不明白為什麼該片可以從戲曲演員中發掘並培養出余少群來扮演青年梅蘭芳,卻不能夠下一番苦功在該片第二段和第三段中照此辦理呢?假如那樣做,說不定還會造就另一顆新星呢。舊時京劇演員因其職業特點而形成的種種特質,不是黎明在短期之內就能夠模仿出來的。請黎明是走了一條不太費力的捷徑。然而,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取巧,終究難成大器。

陳凱歌並非平庸之輩,電影《梅蘭芳》也不是一般的作品。人們完全有理由對其高期盼,嚴要求。

二零零九年一月草於中壢

(本文作者孫玫為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