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解與寬諒之間,一切能靜默下來─以三幕劇原則看李安《喜宴》
好萊塢「說故事的方法」沿襲自亞里斯多德闡釋的「故事基本要素」:開始、中間和結束。而「三幕劇」形式承自十九世紀二○年代法國劇作家尤金史克萊伯(Eugene Scribe)所發展的「結構精良的戲劇」(well-made play),注重時間推移的連續感,每場戲都必須透過「描寫衝突的本質」而不只是「描寫衝突」來推進故事的進程,直到推向劇情的轉折點。而結尾會有一個清楚且合邏輯的收場,一切紛紛擾擾的事件又回歸平靜,社會重拾秩序,因此被命名為「復原型三幕式結構」,簡稱「三幕劇」。
「三幕劇」結構是利用動作(action)來表達動機及人物所面對的衝突,第一幕旨在「鋪陳」,第二幕在「製造對立」,第三幕則是「解決問題」。在第一幕的結尾,主角會主動做出一個似是而非的選擇,但觀眾都知道主角之後一定會後悔,因為他做出的只是權宜之計;此時,觀眾在心理上會同情主角。而第一幕後段的這個似是而非的決定,會讓劇本的第二幕變得複雜,因為當主角做出這個決定後,就會有個人無法控制的災難發生,發生的事情不是主角能掌握的,但他已無法重新做決定,也就是說,當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時,才是他真正的考驗,他必須想辦法面對並改變。
第二幕結束時,會再有一個轉折,是主角彌補當初所做的「似是而非的決定」;此時,觀眾的心理和主角是平行的,他能同理主角的錯誤與悔改。易智言翻譯的《電影編劇新論》提及:「第二幕的高潮在於人物終於面臨錯誤的選擇所種下的惡果。此時也提供人物內省的機會,以便邁向第三幕的解決和復原。在三幕劇中,當人物在第二幕結尾承認錯誤時,不只是內心上的救贖,更代表人物將有能力改變外在的世界,修正以前所犯的錯誤。」第三幕的結尾,主角會做出一個觀眾不會做的決定,於是主角在結尾時變成英雄,讓觀眾產生崇敬的心態。
「三幕劇」呈現出一個人從開始到結束的旅程,他歷經幾個重要的轉折,這轉折為他帶來轉變。人物的外在旅程可能回到原點,但內心一定有所改變。以李安的《喜宴》為例,此片透過「親情」與「個人自由」兩命題的反覆辯証,以「喜宴」這個儀式,鋪排中西方文化和兩代間的倫理觀念,如何歷經衝突、挫敗和妥協,最後以寬容的方式接納差異的存在。
電影一開始的世界是平衡、有條不紊的:事業有成的偉同,與Simon在美國過著幸福的同居生活,唯一的煩惱來自台北的父母催他結婚傳宗接代。為了應付父母,偉同做出一個似是而非的權宜之計,他聽取Simon的意見,跟來自上海未取得綠卡的威威假結婚。沒想到,偉同的父母專程飛往美國參加他的婚禮。從草率的公證結婚,到舉行盛大的喜宴,到弄假成真懷了孕,這一連串無法收拾的殘局,使偉同、威威和Simon爆發激烈的爭吵。父親因此中風住院,偉同向母親坦承自己是同性戀。在不讓父親知道真相的情況下,眾人決定合力把戲演完。沒想到,聽得懂英文的父親早已洞悉真相,默默接受謊言背後的善意。最後,威威決定留下孩子,高家兩老也有孫子可抱。偉同和Simon重修舊好,父母返回台灣,一切恢復平靜。
離開國界之後像是自由的,偉同卻仍被親情綑綁。《喜宴》開頭,偉同在健身房,一面聽著母親以錄音帶錄下對他成家的叮嚀,一面吃力地練舉重,終於他承受不了而使槓鈴重重落下,像他無力再承擔親情的包袱。當偉同的父母為了他的婚禮來到美國,父親對偉同說:「你爺爺為我安排了一樁婚事,我為了逃婚,才去當兵。後來有老家的人逃出來,捎來你爺爺的話,說老家全完了,要我在海外生根立足。」偉同聽了父親語重心長的這段話,更想努力地維繫家庭和諧的關係,但是,他也被真實情感需求所拉扯。整部電影可以看作偉同試圖在兩種文化、兩種倫理觀念中尋求平衡的過程。
父母親來美國的隔天,五人聚在一起吃早飯,偉同說下午就去公證結婚,母親嫌太草率,偉同說:「我結婚又不是為了跟別人交代!」母親回:「不跟人家交代,你結什麼婚哪?」威威在一旁熄火:「婚禮怎麼樣,並不會影響我們的感情,我們不在乎俗套!」這時,一直沉默的父親開口了,他說:「年輕人長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意見,愛怎麼辦就怎麼辦!」說完,父親生氣地起身離開。這場戲似乎預示了三人自以為毫無差錯的假結婚,將被強硬的力量拆解,或導向另一個他們始料未及的情況。
當他們結束公證儀式,走到大廳,Simon拿起相機幫忙拍照,他說:「笑!笑!這是辦喜事啊!」他一直無法準確地對焦,突然,母親忍不住哭了出來,自責結婚寒愴,虧待了兒媳,回去沒辦法向親朋好友交代,站在一旁的父親則鐵著臉沒說話。Simon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請大家到中國餐館吃飯。
人物在尋找並實踐心中的欲望時,面臨的挫折或阻礙,就形成了電影裡的衝突。衝突會呈現人物的個性、困境和反應,從以上兩場戲能看出各人面對挫折時的反應。為顧及父母的期待,不忍心說出自己是同性戀,只好以假結婚來盡孝道,偉同軟弱且富於同情心地掩飾真實的性向,不讓年事已高的父母失望,但他又不情願在這場騙局中好好扮演,只好以近於耍賴蠻橫的方式,應付他自設的虛假的關係。威威和高家兩老還沒有建立情感上的真實牽絆,所以能輕鬆地協助偉同說謊,但當她在公證時,被嚴肅而真切的儀式過程所影響,又被偉同父母的情緒所打動,在疲累與愧疚之下,她已不能隨便說出假話了。Simon在餐桌前沒有任何反應,但在公證結束後,能主導所有人的情緒和反應,並做出討喜的決定。
偉同的父母是定居台北的傳統人家,盼著抱孫子。母親是嘮叨、直腸子、略帶神經質的老年婦女,埋不住情緒,難過就哭。偉同的父親精通太極拳、擅長書法、熟悉中國詩詞。個性沉著、冥頑不靈,卻默默觀察不同文化和社會的脈動,他體恤兒子為了盡孝道而假結婚,也包容兒子的真實性向,他對Simon說:「I watch, I hear, and I learn.」,顯露出泰然的圓融智慧。父親悄悄地知曉一切人事變動,卻只是沉默以對,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詞語就顯得更有分量,幾乎可以被觸摸得到。
《喜宴》每場戲增添的訊息比前一場的更重,整部電影從偉同和威威決定假結婚-父母來美國相見-西式公證-中式喜宴-威威懷孕-偉同、威威和Simon爆發激烈衝突-父親住院-偉同向母親坦承自己是同性戀-所有人隱瞞父親-父親早已洞悉真相-威威決定留下孩子-父母返回台灣,在嚴密的因果邏輯牽制下,主線和主題顯得更清晰卻複雜。從偉同決定假結婚(犯下似是而非的錯)到偉同向母親坦承自己的性向(彌補錯誤),第二幕的所有衝突因偉同面臨錯誤的選擇所種下的惡果而層層推高。不僅是偉同,連威威、Simon、母親和父親,都在了解到自己的困境之後,能克服內在和外在的衝突。
當偉同向母親坦露自己是同性戀時,母親說:「千萬別告訴你爸,會要了他老命!」當威威打算誠實地面對過去和未來而想把小孩打掉時,偉同對她說:「答應我一件事,不要讓爸知道。」當Simon明白偉同的父親早已察覺所有真相,父親對Simon說:「不要告訴他們,這是我們倆的秘密。」Simon問:「為什麼?」父親說:「為了這個家啊!如果我不讓他們騙我的話,我怎麼能抱得了孫子?」當威威決定留住小孩,Simon對偉同說:「快去告訴你爸,我們總算跟他講了一句實話,威威真的有了小孩!」擺盪在小我與大我之間,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行經他人的生命,儘管充斥著謊言,卻被更超越的愛所統合起來,像無傷的柔軟的肉刺。
在機場臨別時,父親跟Simon說:「謝謝你照顧偉同。」而對威威說:「高家會謝謝妳。」這明顯是為了感謝威威替高家延續香火。當父親走到偉同面前,沒說一句話,轉身就走了。我覺得沉默本身越過了傷害與痊癒,以純粹的包容,讓事物回到本來的位置。
主題是抽象的,直到人物出現,主題才相對地落實。《喜宴》裡的人物充滿雜質與豐富的層次,在「堅持自我」與「維繫家庭和諧」之間擺盪,迂迴地表露情感和欲望。歷經逃避、掩飾、脆弱、面對、勇敢承認錯誤,到最後突破困境,他們反反覆覆地前進、後退,充滿反轉的空間和力量。
藉由戲劇化且四平八穩的敘事結構,《喜宴》以五個人物面對差異時產生的反應,突顯了同性戀和傳宗接代的問題,而貫串全片的深層衝突則是傳統與現代的倫理觀念,兩者無法徹底和解,只能委曲求全,柔化差異的邊界。如電影結尾,機場安檢時,父親緩緩舉起雙手的背影,隱喻著不得已的投降和退讓。從最初的平衡狀態、歷經失序到重建秩序的過程中,無奈的抉擇渡化了生命的苦難,只有忠於情感的掙扎,在理解與寬諒之間,一切才能靜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