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義的秩序剪輯——談《持攝影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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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16

齊加.維多夫(Dziga Vertov)的《持攝影機的人》(The Man With a Movie Camera,1929),讓攜帶攝影機的人隨著生活的腳步前進,走向每一個地方。透過鏡頭剪接,維多夫似乎將生活弄得破碎,但循著他要我們看見的每一切片,就能感受到極為節制而嚴謹的秩序(包含視覺和意義上層層疊疊的秩序),蘊含了獨特而迷人的韻律,使觀者的視覺臣屬於攝影機的意志;「身體位置」和「感知角度」跟隨現象而又脫離現象本身,不全然被束縛在視覺印象中。

電影一開始便以字幕表明,這是一樁不藉助標題(一齣無標題電影)、不藉助腳本(一齣沒有腳本的電影)、不藉助劇場(一齣沒有演員及舞台佈景的電影)而傳達視覺現象的實驗。這傳達了作者的企圖,也導引觀者的認知和理解。首先,畫面上出現了一架攝影機,佔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二,靜止卻詭異;接著,一戴帽的男子攜帶攝影機和腳架,站在原先出現的攝影機上頭,預示著:在更大的紀錄空間中,人只是紀錄視野中的紀錄者之一;放大了攝影機的功能和形象,相對地,縮小了人的主宰位置。這構圖是非寫實的,隨即出現列車和路燈,便涉入了現實景象。

接著,持攝影機的人來到空無一人的戲院,以各角度呈現戲院內部的景物。 先在遠鏡頭的帶領之下,綜覽戲院空間,穩固現實感,接下來以特寫鏡頭對單個物件作拍攝,又抽去了現實感;再來以整排整排或單個座椅此起彼落地降下和人潮漸漸湧進交相剪輯,富有物和人相對的趣味,也呈現層次和遞進的美感。當觀眾全都就定位,視點集中在現場正預備吹奏的樂隊上,特寫每一樂手危坐之貌,而某人將兩柱狀物接合,音樂就開始演奏了起來。

在磅礡的音樂氣勢中,鏡頭帶向一棟藉由窗戶透出亮光的暗黑建築。面向窗戶,沉寂而緩慢地拉近鏡頭,就此停住;再來,到了陰沉的白日,不能確定時間,直到睡眠中的人(屋內有被子的床上、屋外公園裡的長椅上和保溫箱裡)、掛報、荒涼無人的街道、樹影搖晃的某處、街道上櫥窗裡的假人或飾品、算盤、電梯、假狗、打字機、電話、工地……,如投影片般一張張有秩序地放映,我們才明白時間是清晨,而每一物件或景象看似無意帶過,但冥冥中勾勒了某種城市和生活的氣味和想像。

透過俯瞰的角度,一輛車子從畫面的左上方沿路向右駛去,停在一門口(由室內向外拍攝),持攝影機的人開門上車,沿途的景象幾乎都使用遠鏡頭拍攝,而持攝影機的人在螢幕上的景象中顯得很微小。只看到車子行經火車鐵軌,接下來的畫面切到在屋內沉睡並蓋被的女人胸口和不斷搖晃的樹上,有一種壓迫和緊張的氣氛透出。然後,畫面回到持攝影機的人身上,他正趴在畫面右下方的鐵軌上轉動攝影機,而一列急速行駛的火車迎面而來(仰視拍攝),他並無閃避。當火車經過,睡在屋內的女人微微翻身擺動雙手然後起床、火車快速行駛、女人穿戴、持攝影師的人離開鐵道、女人穿扣內衣。鏡頭畫面在火車、女人、和手持攝影機的人三者交替間,形成韻律,而時間也在動作之間遞進。

這種「重複平行剪輯一組相似或相關畫面」的手法,在整片中反覆運用。以下我提出幾組畫面,試著分析並解讀一串串連續綿密的鏡頭所帶動的「視覺美感」和「意義聯繫」。

第一組的三個鏡頭分別是:女人躬身洗臉、有人以大量的水噴洗街道、打開的窗戶外面有樹葉在搖動。這三個鏡頭之間,流動著「洗」的意象,介質是水和風;洗的意義(潔淨、清理、自然現象或延伸為初始的無染)和方式(主動或被動、面向……)互異又相關聯,緊密的連綴使美感和意義彼此滲透。「女人眨眼與窗戶開闔」也極富趣味和驚人的連帶,人與物的形象轉換自然且相似,緊接在這畫面之後的是攝影機的鏡頭合起來,隨即又轉開,這兩組並列使節奏由急而緩。

接下來,在畫面中,由左上向右下形成對角線的大煙囪正冒著濃煙,濃煙飄向左上方的天空,下一鏡頭是一礦工挖礦之景,他的面部朝右下,「眼睛的位置」和「視線所及」剛好是從左上到右下,呼應了上一畫面。手持攝影機的人沿著樓梯,一步一步爬上大煙囪,下一鏡頭是工業廠房的機器快速運轉的畫面,兩者快速交替,讓這整組剪輯富有濃厚的「旋轉」意象:工人挖礦為因,煙囪冒出的煙為果,有週而復始和開花結果的意義蘊含在現象底層。

另一組平行剪接的兩個鏡頭是:在馬車上持攝影機的人和坐在馬車上被拍攝的人。維多夫將持攝影機的人認真拍攝的姿態(擬定者和觀看者)和被攝者(無防備的一般人和被觀看者)的各種反應做了一些對比,具體呈現的同時,也模糊了演出和非演出的界線。

此外,孕婦使力地喘氣與街道上的車陣交替剪輯著,當嬰兒生出,鏡頭跳接到兩棟建築物分割並重組,形成「\∣」的畫面,而持攝影機的人在畫面左下方轉動攝影機,下一個鏡頭是護士洗嬰兒,再來又回到建築物詭異並置的二分畫面,最後是母親躺在病床上,護士抱著嬰兒走到母親身邊,將嬰兒遞給疲累卻幸福的母親,這畫面剛好形成與建築物相同的構圖「\∣」,左邊是母親,右邊是護士。建築物上方大片的天空和母親、護士之間形成的空間是舒緩的,而物與人本身都是集中的(富於量感的),所以,這組剪輯不僅有視覺上秩序地相應,還有符號意義的互滲。

接著,畫面停格聚焦,使我們被迫注意某些人:皺眉的婦人、發笑的小女孩、包著頭巾的女人、不知所措和笑開的小男孩…,然後鏡頭帶向一室內,有人正攤開一堆底片,在近距離地注視底片時,底片上的人(皺眉的婦人、發笑的小女孩、包著頭巾的女人、不知所措和笑開的小男孩…)開始動了。不過,將原先停格的時空啟動,讓我們對某些人的理解清晰了,對有些人的出現還是很朦朧,仍不知她們的身分或正在面對的人事物,以為只是單純帶過的畫面。

直到電影後半,那些在底片上的人的具體反應都因圍觀一老人變魔術而串連真實起來。這不只是元素的呼應,也是導演能夠操控、引導觀者視覺和想法的表現; 如同維多夫自己所說的:「當觀察、拍攝的時候,生活之中的混沌漸漸變得清晰了,沒有任何事物是偶然的,一切都依循法則發生。」本片最後以人的眼睛和萬物交錯閃逝的鏡頭,而將情緒推向高處,再以緩緩關閉疊合一隻眼睛的鏡頭作結,而生活終將繼續。

《持攝影機的人》裡,快速的剪輯看似無意,但卻構成一嚴謹的有機體,維多夫建立的秩序與他自覺的操控有關,而一切的操控都試圖逼近「最精準且適當」的時間、空間、物象及意義,讓連貫或不連貫的每一切片和環環相扣的細節,隱含驚人的啟示和呼喚,也讓元素和元素之間的並置和碰撞,都予人意外的詩意。

存在是無限的構成,透過《持攝影機的人》,維多夫向我們展示:一切事物都依照它們自己的時間生發,構成每一時間點的如實存在。他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剪輯、並置手法,以任一時間編纂順序,聯結宇宙中任意的點──如果必要,它將打破一切現存的剪輯法則。維多夫令我想起美學家史作檉說:「真正的藝術家是在生命與自然的存在中,不但具有本質性究極的追求,同時又在形式上有創意之表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