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男性:港口的硬漢與郊區的男孩─《霧港》與《畢業生》
前言:
港口是一個迷人的所在,它是一個讓人跳離陸塊的石板和門戶,向著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海洋和世界敞開。十六世紀的地理大發現以來,遠洋航行就從港口作為原點,開始重新繪製出一幅類似於陸地等高線的海圖、依照海權秩序而重新部署的海上疆域;直到十九世紀,帝國的殖民主義已然犁劃、分割、佔據了整個世界。或許正因為從港口開展出了帝國,使得水手、船員、航行者,都變成了大權在握的人,以一種陽剛男性的形象現身:無論是制服筆挺有如軍裝、以精密科學的航海技術征服世界的船長或大副;或是裸露了帶有海風鹹味的古銅色粗壯身體,在每一個下錨靠岸的港口,都以浪漫與激情毀壞眾多陸上女子或沿岸娼妓的水手;抑或是多年航行、飽受風霜雨露的老邁船員,鹽粒糾結的灰白大鬍鬚底下流出了一個又一個來自遠方而且充滿哲理智慧的故事…。
然而,到了二十世紀,這些受到同樣一個父權社會所認可和尊敬的男性,卻紛紛都登上了岸,穿了西裝、別上領帶和袖扣,神氣自若地掌握方向盤、駕駛私人小汽車,回到郊區那個美好恬靜的小家庭。光潔亮麗的洋房,修剪整齊的草坪;花園裡的花卉樹木,不亞於帝國動物園裡的珍禽異獸;室內的壁紙古典雅麗,而廚房的現代小家電則日新月異。妻子似乎從維多利亞時代走了出來,只是換了髮型穿上圍裙,而兒女則有如百貨公司櫥窗中或繪本插圖裡的可愛完美洋娃娃。此時,金融與銀行資本的流通運轉,代替了洋流與潮汐,體面、整齊、而多金,成了現代男人的標準形象。而這種由白人男性主導、異性戀婚姻制度和倫理所規範的性關係、依循清教徒分寸而進行的長幼、交際、與睦鄰,構成了物質發達、封閉自足、自我感覺良好之郊區文化的標準形象。
不過,就像大衛林區的《藍絲絨》( Blue Velvet, 1986 )把整個郊區文化底下腐爛酸臭的地基土壤整個翻了上來,法斯賓達的《霧港水手》( Querelle, 1982) 則把水手男人的港口與航船,整個反轉成為同性戀男子的酷兒烏托邦。本期【影迷私房貨】單元,以這種「從港口到郊區的男性世界史」的軸線角度,挑選了二篇分別介紹《霧港》以及《畢業生》這兩部經典電影的文章,讓讀者一窺港口的背面與郊區的底層,以及其中主導世界的男性,如何試圖逃亡和反叛、以及最終如何遭遇挫敗與死亡。 (文:陳平浩)
港口男人的命運航線─《霧港》(Le Quai des brumes, 1938)
文:鯊魚
這部經典電影《霧港》是由法國導演馬塞勒‧卡內(Marcel Carné)所執導、由詩人賈克‧普海威(Jacques Prévert)所編劇。之後倆人又再度合作了著名的《天堂的小孩》 (Les Enfants du Paradis,1945),與卡內的另一部作品《日出》(Jour se lève, Le,1939),皆是「詩意寫實主義」(Poetical Realism)時期的經典代表之作。
所謂「詩意寫實主義」是以社會寫實的手法融合了詩意的情境與戲劇化的敘事,表現主角被壓抑生活的一面,瀰漫著悲觀的情緒於其中,展現出被命運或時代的牽絆下、小人物受到壓迫的心境,道出了人生在世的渺茫與悲劇性格。在詩意寫實主義的詮釋下,沒有通俗劇中所謂的英雄人物,有的是面對生活無奈掙扎求存的小人物。
《霧港》的故事背景是中法戰爭之後的法國;中國戰敗之後,越南被歸屬為法國的殖民地。男主角「尚」便是由越南逃回法國的軍人(尚.嘉賓Jean Gabin 飾)。尚的逃亡身份,表現出他被束縛的命運,以及他對人們彼此的殘殺已然感到厭倦;他曾經如此說道:「中槍的人摸著肚子,就像肚子痛的小孩一樣,手被鮮血染紅後倒下。」他感嘆生命如此之脆弱,但也因此他冒著車禍危險、救了一隻差點被卡車撞倒的小狗,並且和那位讓他搭便車的司機起了爭執,但當他倆人就要打起來時,尚卻及時和解了這場紛爭。由此可見,他並非暴力至上的人。所以,當有人要他去暗殺小流氓時,他也憤怒的加以回絕。然而,接著他便為了保護他心愛的女人,也就是女主角奈莉(Nelly,Michèle Morgan飾)不受侵犯,毆打小流氓、並且殺了奈莉的養父;最後,他卻死在小流氓報復的槍下。
尚的死亡象徵生命中充滿的無奈與矛盾。他一方面厭倦暴力的殘酷,但是他自己卻以肢體的暴力去對付流氓。這矛盾就像是他所面對的生命困境一般,不斷來回的繞圈,就如片中的那位畫家所說:「我已經盡力做了,但我總是在繞圈子。」厭世的畫家,似乎在他跳海自殺後、就把他的身份傳給了逃亡的尚。最後尚的死亡,因而也成了一種呼應,一種命運的延續。畫家的表現彷彿是美好的事物,但這畫家卻總是看到入畫題材背後悲觀的一面;他看到一個人在游泳,便認為他會溺水,所以便描繪出他溺斃的模樣。畫家以消極的態度面對生活,然而對尚來說,當他認識奈莉之後,對生活重新燃起了熱情,然而他最後仍被槍殺身亡。畫家消極的自殺,以及尚的新生活開始不久卻被殺死,詮釋出生命困境無法逃脫的一面。
另外一個表現命運之無奈的是奈莉的教父扎貝爾(Zabel,Michel Simon飾)。他相貌醜陋而且猥瑣,因此他在片中不斷受到旁人的排斥。最後,他在地窖中對奈莉坦言出一切:因為他自己愛上了她,所以他殺害了奈莉的男友、甚至所有愛上她的人,這也是他以尚逃亡的身份來威脅尚的原因。扎貝爾最後說道:「當我是『藍鬍子』時,愛妳的心卻仍有如羅密歐一般,這是多可怕的事。」藍鬍子是柏羅(C.Perrault)童話故事中的主角,他娶了七個妻子但都被他所謀殺,並且他把她們的屍體都藏於房間之中。在此,這隱喻了他的面貌或人格,猶如藍鬍子一般可怕,但是他對奈莉的愛情卻和羅密歐一樣的癡情。這場戲的建構,讓片子前段中原本是令人嫌惡的商人嘴臉以及狡猾的性格,最後卻轉變成了他內心世界的無奈。此外,他對於聖樂的熱愛,也成為強烈的對比。當他坦白一切時,背景音樂正好播放著聖樂,以聖樂的美對比出他面貌的猥瑣與內心的醜惡;而在他被尚殺死的一景之中,卡內更剪入了音響的畫面、並強化了聖樂的聲音,做為一種諷刺與批判。
片中除了身為商人的扎貝爾與其養女奈莉之外,其餘的角色幾乎都是社會中下階層的人物,逃兵的尚、街頭的小流氓、酒鬼工人、畫家…等等。卡內透過了尚跟酒鬼,表現出了社會的現實面。當尚初到巴拿馬的酒吧時,他對畫家的怒罵之中透露了自己已經兩天沒有吃飯,餓得胃彷彿要裂開一般。但他先前卻一直都不願說自己饑餓,只是因為自尊心作祟,但最後他卻仍不得不低頭,說道:「我有自尊心,很好笑吧!」卡內以此表現出,尚對於生活的態度,已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只是三餐的溫飽罷了。而卡內對於酒鬼的詮釋,則是酒鬼一直夢想著睡在飯店中的床上。片中有一場戲,酒鬼投機取巧得來了一筆小錢,到酒店中要住一晚房間,但是當他點了酒之後,錢卻不足夠再住宿了。最後一次他終於在不喝酒的狀況下順利住進酒店,但是整夜卻被汽笛聲給干擾了睡眠。低下階層的他們,對於生活的期許都是很微小的,但是這世界比他們的要求更加殘酷。
一直跟隨著尚的那一隻流浪狗其實是他自身的象徵,具有孤獨流浪的性格。詩意寫實主義經常利用象徵手法來作為角色的隱喻。片末,當尚死去之後,小狗掙脫了繩子從船上跑下來──這兩者的互相呼應,表現出尚在死後得到的解脫,也強化了全片悲劇性的母題,只有在死後才能得到解脫。
瀰漫片中的「霧」則代表了人性的罪惡與社會政治壓迫的那一面,全片中唯一明顯有陽光的場景、而且整體感表現的最為富美的,則是尚與奈莉在旅館中過夜之後,隔天早晨的太陽透過窗戶灑進了房內,這也是他們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光。但這些微浪漫的情境,馬上就被送來的報紙給摧毀:報上刊登出奈莉前男友死亡而且被分屍的新聞。這一幕詮釋出了現實與詩意的交錯與衝擊。
卡內對於現實的勾勒雖然是相當富有戲劇化的處理,但是他對現實的捕捉卻相當深刻。平凡的日常生活,對於片中這群社會邊緣人來說,似乎一舉一動都變得極度困難:想要求一頓溫飽、睡個好覺、與戀人相愛。卡內對於角色性格的描繪也極具層次性:正面的主要人物尚,呼應著反面角色扎貝爾,但彼此卻並非黑白分明的二元對立,我們同時也可以看到尚以暴制暴的行為,以及扎貝爾人性無奈脆弱的一面。相對於這兩個強化的角色,則是奈莉與小流氓,作為輔助性的角色;再者則是周邊的小人物,比如畫家、酒鬼等人,卡內藉以捕捉導演意念上的詮釋,對每個角色都有細膩的掌握,包括對流浪狗的處理。
郊區男性的生存困境─《畢業生》(The Graduate, 1967)
文:Benben
1999年勇奪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美國心,玫瑰情》,提及了美國中產階級男性在郊區文化影響之下的生存困境。Kevin Spacey 所飾演的主角 Lester,在面對中年危機時,選擇了以叛逆的方式來粉碎中產階級的粉飾太平;儘管在最後他發現了以這種態度來面對問題是一種愚蠢的做法,但是在其反叛的過程之中,已經足以揭發中產階級看似和平、卻不能令人滿足的假象文化。
同樣的題材,早在三十年前的《畢業生》就已經被探討過了。如果說《美國心,玫瑰情》是一個中年男子找尋自我的歷程,那麼《畢業生》就是它的前傳,說明了為什麼中產階級男性不能提早在學生時期就有所自覺、而是受迫繼續在這種郊區文化之中成長,直到四、五十歲時才突如其來地開始追求自我。
在《畢業生》中,Ben 是一個在校成績優異的大學畢業生,然而對於未來要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則是一片茫然,因此他在父母親為他舉辦的晚會裡,因為害怕被客人詢問前途問題而不斷逃離群眾。依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希望自己可以做一點「不一樣的事」。這個願望,在我們現今的社會看來,多麼稀鬆平常,時下年輕人也不斷標新立異,唯恐自己被貼上「和別人一模一樣」的標籤。然而,在中產階級的郊區文化中,每個人都住在一樣的房子裡,每戶家門前都有一個庭院、一個車庫,每個人上班的時間相若,只要自己有一個閃失將立刻成為他人注目的焦點。Ben 在校成績優異,父母還特地為他辦派對,親朋好友想必皆認為 Ben 將有大好前程,也難怪他不斷逃避他人的詢問,因為今天只要他承認自己還沒對未來有所目標,將不僅被視為異類,也會讓好大喜功的父母蒙羞。
在歷史上,男性總是被賦予具有主導權的角色,因此這種追求「一致性」的郊區文化往往對男性有所設限,因此,在這類的電影之中他們反而常常是被女人使喚的小人物。儘管 Ben 仍然跳脫不出倚賴家庭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對於郊區文化的質疑,其實也象徵了他的自我意識以及他對於中產階級的反動。在宴會中,一位家族的朋友提醒了他:塑膠工業是未來具有大好前途的新興產業;然而,對 Ben 而言,「塑膠」代表的僅僅是物質而已,而他拒絕郊區文化的最大原因,也就是人們只把生活重心放在社交與賺錢上,而抹滅了人文的關懷與理想。正如他父親向鄰居展示送給他的潛水裝時,完全罔顧 Ben 的想法,好幾次將他壓回游泳池裡。這一幕的最後,我們看到 Ben 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游泳池的池底,這也是一幕對中產階級加以諷刺的象徵:游泳池的池面,有如中產階級一般光鮮亮麗,然而沉壓在其下的,卻是被禁錮的渴望。
Ben 這種認為自己「被錯置」的心理,不僅反映了他與成長環境的關係,也反映了他的人格特質。儘管他不喜歡這種郊區文化,但從小就生長在其中,耳濡目染之下,想要逃離家庭的照顧、活出自己的理想,卻不是身體力行就可以解決的。片尾, Ben 帶著逃婚的 Elaine 搭上了巴士離開,兩人在嘻笑之後,取而代之的卻是嚴肅、緊張的表情。他們沒有錢、沒有家庭的幫助,究竟可以去哪裡?就算找到了工作、組織了家庭,就他們原先對家庭的認識,很有可能使得他們依樣畫葫蘆,再度落入郊區文化的窠臼裡。郊區文化可怕的地方,就在於過度強調一致性,因此讓人缺乏表現自我的自信心、以及獨立在此之外的原創性。它就像一個迴圈一樣,難以逃脫。本片結尾對於主角的這種逃離方式並不表示樂觀;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同化年輕人的影響過於深遠,使得三十年之後同樣題材的《美國心,玫瑰情》把主角換成了中年男性,告訴中產階級:這種逃脫與否不是年齡問題;在這樣的文化之下,它是可遇不可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