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之見龍卸甲》——有缺口的圓
我一向對所謂文學改編的電影毫無興致,總認為好電影能夠直接透過影像來訴說一個飽滿的事件,營造某種精確的情緒。導演仰仗的該是詮釋手段,將素材(無論正史野史或文學作品)轉換成具有「電影感」的視覺形式,成品因此脫離原始的材料而變成有生命的影像,從寄生的從屬關係轉為獨立的對等關係。
我不清楚一般觀眾去戲院看《三國之見龍卸甲》的動機為何,也許是因為華仔?因為吳宇森的《赤壁》?因為趙子龍?因為《三國演義》?
我是被預告片中Maggie Q彈琵琶的畫面吸引而進了戲院:琵琶戰鼓交響共振搭上失焦遠景中紅色旗幟十萬大軍,慢速動作的眼角餘波先是撫媚讓人想起《墮落天使》李嘉欣,而後目光如炬髮絲亂舞,狂騷彷彿《白髮魔女》和《六指琴魔》林青霞轉世。
雖然初次見到這畫面是因為一則關於Maggie Q扯上陳冠希淫照風波的新聞報導,但我實在顧不得記者那帶點揶揄的口氣,當下因這鏡頭再次嘆服電影的魔力。電影總能將稍縱即逝、靈光迸發的瞬間永遠凝結。
多年來讀者對於三國持有的「羅曼史」(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懷想大抵建立在對蜀國那種休戚與共的觀點認同上,那個具有神話色彩的亂世中先有神機妙算和單騎救主,後有拋物線開始下墜殞落的阿斗和北伐。我們在閱讀、在進行無意識的認同過程中,總會很自然的將蜀漢劃分為意識形態裡正派的一方,曹操因此是奸詐、反派的代表。
於是我們看到青年從軍滿懷理想的趙子龍出場就是傻大個兒形象(造型頗像《無極》中憨直的崑崙張東健),他不但馬上爽快地叫羅平安一聲大哥,還像餓鬼般猛啃饅頭,然後我們看到他聽到襁褓中阿斗的哭聲時臉上所露出的華式笑容,very iconic,接著是請纓出征時的一身白袍,如同正義化身。而來自北方(the peripheral other)的魏國人馬,劉松仁客串的曹操不但刻意將臉打白,還強調了鳳眼。至於從長板坡就耳濡目染一切的曹嬰,長大後即承襲了祖父工於心戰的「黑暗」特質,從刻意神秘化處理的出場,到以琵琶媚惑敵陣軍心,再到最後為了取勝竟手弒義父韓德(當然「認義父」此行徑本身就是戰術之一),凡此在波蘭、愛爾蘭和越南混血的Maggie Q演來實在非常非常「合tone」!Maggie Q那種極具時尚感的外型散發出一種深不可測的距離美感,有種exotic flavour,femme fatale的狠形象直追《黑衣新娘》珍妮.摩露。
在角色塑造上,電影不但稱職的將三國迷心中的趙子龍視覺化,李仁港(編導合一)還虛構了曹嬰這個角色,提供我們看片過程中某種陰與陽、黑與白的辯證座標。因此,就電影論電影,《見龍卸甲》從這環來看無疑是很成功的。另外,從《英雄本色》Mel Gibson參考美式足球的隊形然後開發出兩軍交鋒的一些慣例拍法,到《神鬼戰士》的戰車對決,再到《英雄》、《特洛依》中利用電腦特效複製出千軍萬馬的浩瀚聲勢,這些前人所開發出的史詩片元素也都被導演很順暢地消化吸收進本片中。至於近身對決方面,近年看慣袁和平和程小東後,換換口味看洪金寶也挺不錯。
但整體來說,《見龍卸甲》在某些點上真的力有未逮,飽和度不足。除了給我們一個趙子龍的人生剖面外,導演似乎還想傳達一些深層的訊息,讓電影不只流於說故事,結果這卻成為本片最大的致命敗筆。
電影運用了史詩的敘事慣例「in medias res」(由中間開始),從趙子龍受困鳳鳴山開始破題,倒敘一個英雄的形塑歷程,最後再接回這個基準點,展現出一種環狀結構的論述格局,觀眾藉此追溯何以羅貫中筆下戰無不勝的趙子龍竟一開場就落得一兵一將的淒涼下場,顯然這是導演自己對原典的另類詮釋態度,也是電影通篇要探討的主核心命題:亂世中個人意志和歷史命運的角力拉扯。預告中即有如下標語:「亂世出英雄,英雄創時勢,真英雄名留青史,傳說永恆。」
佛像是片中一個不斷出現的視覺母題,暗示著超出凡人所及的時代宿命,而「神人華仔」卻一向相信自身的力量可以改變亂世,這兩個相左的觀點在繞完那個敘事迴圈之後有一個凝視般的對望:老來的趙子龍意氣風發不再,被戰友出賣,被丞相背棄,被敵軍包圍,援兵遙遙無期,對家鄉愛人的承諾看來已無兌現可能。此時,我們看到他無力的撫摸著佛像(透過手影和石雕虛實相貼的方式呈現在銀幕上),說著「沒有勝哪有敗」的悖論。他對於摯友的背叛絲毫沒有表現一絲憤怒,反倒說自己走完了很美的一圈。如果意志和命運的辯證到此已有粗略的結論,那我們似乎得把羅平安的背叛歸納為趙子龍想以個人意志來扭轉時勢的一個命定式意外,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為理想所做出的努力竟會換來戰友的眼紅。不過這種悲愴的情緒到了片尾旁白處,卻轉為一種笑看人生的語調,怎麼看都非常突兀。
這種突兀的情緒其實是零星散佈在全片中的。本來,敘事上的環形結構配合角色最終的人生體悟,其實可收形式、內容相得益彰之效,但說老實話,要不是絞盡腦汁思考,導演的訊息真的太不明確。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史詩片當然不是「cinema of loneliness」,講求節奏快,場面大,但節奏「感」之所以成立,就在於快慢收放之間能取得一種舒緩有致的呼吸韻律。它影響的層次首先是視覺上,其次是心理上。蔡明亮有一次說,看好萊塢的電影總覺得像閱讀的時候有人在替你翻書,一切都指向「快」,完全容不下「慢」。少了沉澱的空間,情感内化就不深。前面提到趙子龍撫摸佛像的鏡頭,本可在一連串激戰中創造出所謂的韻律,但不知哪來的一雙手,硬是翻開下一頁。
這部電影也少了一股將全片那些萬花筒般的紛雜橋段統合起來的總體力量。儘管劉備稱帝時那段歌舞昇平的宮女舞姿真的很美,儘管趙子龍出師必勝那段蒙太奇讓人目不暇給,儘管五虎點將真有點出那麼點味道,儘管那場皮影戲很純粹地捕捉到了亂世兒女情,儘管那真是一個很美的圓,那圓卻處處現缺口。
芝加哥太陽報影評主筆Roger Ebert有過如此論調:「Sometimes in an imperfect movie there is consolation simply in regarding the actors.」(註1)這,成了我對《見龍卸甲》的初步評價。
(註1)請見Ebert對《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的評論:http://rogerebert.suntimes.com/apps/pbcs.dll/
article?AID=/20060622/REVIEWS/60517004/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