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與多,學術理論與科幻電影:《銀翼殺手》和《V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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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01

《銀翼殺手》:觀看黑鳥的六種方式

好的文學,初讀時,即感喜悅,反覆閱讀後,喜悅更增。-科幻小說大師Gene Wolfe

在經過了二十五年,四分之ㄧ個世紀後,重新檢視這部和庫柏力克《2001:太空漫遊》、華卓斯基姊弟《駭客任務三部曲》並駕齊驅〈無論你喜不喜歡這個排名〉的科幻鉅作《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讓我對謂「經典」(Classics)一詞,有了更深的領悟。

初遇雷利史考特的年代,是那個場景無窮昏暗、冷雨和淚水分不清的VCD《銀翼殺手》年代,當時只覺得是一個普通的黑色科幻/偵探故事,卻難引人入勝。進入畫質音效修復的DVD紀元,雖然仍無法追求劇院級的震撼享受,至少,明顯補強的明亮對比與色澤,可以讓我較容易地進入劇情核心。只是,一旦進入劇本的敘事結構與導演風格化的電影語言,我就完全迷失了。電影呈現的元素如此多元,神話隱喻、歷史借代與文學引用唾手可得。剎那間,我腦裡快速閃過多種攻克《銀翼殺手》文本的解析方法與理論。每一個都可以獨立發展成為銳利的觀點評論。麻煩來了,想法雖多,主意也好,我卻很難將這些多元的視角觀點,完整融合成一篇大開大闔的長篇鉅製論述。

剛開始,我以為原因是,自己的論證能力不夠。這當然是主因之ㄧ,可是,當我開始考慮到「複數文本」與「經典創作」之間的關聯,我才頓悟。文本從來不是單數的,從不同視角切入,就有多少相對應的讀者文本。這些觀點可能彼此不相容,將之融冶一爐,反而是極其暴力的作法。況且,面對像是《銀翼殺手》如此經典的藝術凝煉作品,其本身就隱含了一種「抵抗被閱讀、被理解、被知識化、被建構化」的內在肌理與生命力〈it always resists being totalized〉。記得不久前,我才對史特拉瓦底名琴「秘方」遭破解的文化現象,提出「神話之必要」的命題:

究竟我們需不需要「神話」?對我而言,基於一種崇敬性的想像,我並不相信這位來自義大利克雷莫納(Cremona)的製琴大師,可以被超越或者破解,最終理論化成為人類巨大文明史的滄海一粟,成為Wikipedia或google上可供高速下載的檔案。那不過是生冷的知識堆砌,是你硬碟上的0與1數字遊戲,和主機板的迅時通電狀態。最終,我擔心,如同被剪碎翅膀的天使,當天使從雲端消逸的彩虹中跌下,神話也將陷落,陷落一個意志難以復甦的「母體」(the matrix)夢魘。

無疑的,科學工藝的進步,總有一天,可以探究人類此時此地所無法解釋的現象,那些只好「暫時」被歸類/驅逐/昇華成為人文精神的高度發揚場域:宗教、藝術、或所謂神話。有一天,也許正是今天,史特拉瓦底成功名琴被複製了,但那深藏在可見的琴身裡部,無可捉摸的意志與魂魄,是否也能絲絲縷縷,七魂與六魄,如大師醍醐灌頂般,一律也鎖進提琴的歷史與生命裡?

所以我領悟了。對於有如神話或傳奇一般的經典,《2001:太空漫遊》也好,《銀翼殺手》也罷,都不可能有所謂單一視角的權力(hegemonic)閱讀方式。相反地,正因為經典,它總是刺激觀者無窮思考,總是能在閱讀的過程與場域,「發現」新的趣味。藝術大師羅丹所謂「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正可呼應《銀翼殺手》的極致美學與觀點政治。

所以我的閱讀策略,便是試圖從單一的融合式閱讀,轉型成多元解構的複數觀點。模仿Wallace Stevens那一首著名的詩作:《十三種觀看黑鳥的方式》(The 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我將提供六種觀看《銀翼殺手》的可能角度。

結構/後結構主義

結構主義的閱讀策略,每每尋找主題式的意義符碼(如「摺紙人」),進行「二元對立」的建構工程。閱讀《銀翼殺手》,這將是一個非常省時有力的捷徑方式。例如,機器人與正常人之間的機械性/人性鬥爭,男與女之間的陰陽對立,廣大城市與狹小個人家園,與肉體與精神的反差對比等。然而,《銀翼殺手》以所以永恆不朽,成為IMDB排名100的科幻經典(多麼特殊的位置),絕非只是整理這些既有的意義對應,而是加以重組拼貼,進行意義的革命與再造。以下的幾種觀點論述,莫不從此種「解構」技法演化而出。

後馬克思/新歷史主義/進步史觀

作為一種可能的歷史抗爭/工具論閱讀,《銀翼殺手》與《2001:太空漫遊》有著相同的科幻關懷。亦即,科技的高度發展,如電影中的史詩城市,飛行船,電視看板,究竟能否帶領人類朝向穩定進步的未來?亦或消解人心,使之落入「百年孤寂」?

雷利史考特並不嘗試提供標準答案。他只是靜靜地描繪一個想像世界,並預示可能:鋼鐵的黑色建築,冷硬無比的機械意志,和持槍的殺手Rick冷漠,而冰雨不停。人心卻在燈紅酒綠,熱絡不已的街道中,高速逃逸,無限疏離。

精神分析

佛洛依德整個潛意識的分析場景,主要是關於「詭異」(the uncanny)的深入探討。早期「詭異」與其再現,會從「家園破碎」(unhomely)的觀點切入。整體而言,《銀翼殺手》的架構也存在著對完整家園的一種安全想像。例如,電影一開始的畫面,呈現的巨大高聳的黑色科技建築物,閃閃發光,援引的不只是Fritz Lang在《大都會》(Metropolis,1927)的巨型權力象徵,更是此象徵背後隱喻的一種社會秩序井然,因此家園得以保存,幸福長存。

這當然只是一種表象,作為一篇後現代政治的終極文本,《銀翼殺手》蠢蠢欲動,隨時欲將摧毀看似牢不可破的意義符碼。家園真的鞏固嗎?相對於此種鞏固表象,電影場景調度始終刻意出現的「唐人街」裡的殘敗景象、Zhora 所藏身的黑夜垃圾堆、Rick 與 Sebastian 的灰暗居所,處處透露家園不再,流離失所的精神分析場域。其中,更以,玩具/人皮製作者Sebastian 的居所最為詭異(uncanny),把生與死兩種極端,縫製於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體,從皮膚底下,發散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怖。你以為Sebastain 玩具正在瞪著你瞧,其實,那張人皮後面,什麼也沒有。

其實,《銀翼殺手》裡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場景,除了「家園破滅」的症狀研究外,必定是關於「幻想」(fantasy)的潛意識探討,亦即電影,同時也是小說作者菲力普.狄克(Philip K. Dick)對於「記憶」的永恆辯證如《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記憶裂痕》(Paycheck)、《心機掃瞄》(A Scanner Darkly)或《關鍵下一秒》(Next)。 你以為「我思,故我在」,對笛卡爾以降的理性主義奉行不已。可是,記憶真的可靠嗎?萬一,你所珍愛不已的過往記憶,那些「追憶似水年華」的美好種種,情人髮梢的香味、母親慈愛的呵護、高潮的狂喜經驗,通通是虛假的呢,只是移植複製自「那個人」 (上帝?)的泛黃感覺?「人」的存在價值,或許只是廉價不堪的幻想羅織,自欺欺人罷了?

身體政治

延續精神分析式的幻想探討,「身體政治」〈body politics〉取徑更著重於人性/動物性的二元解構。《銀翼殺手》裡的極端機械性與人性對照主題,replicant與人類如 Rick 的區隔,豈只是單純的肉體/精神鬥爭呢?在Sebastian 的詭異家裡,當 Rick 奪命來訪,Pris 刻意將自己裝扮成靜置的人像物品,我只能無限驚異,佩服雷導的精妙巧思。這是皮肉/靈魂的兩層玩弄手法。第一層容易看出,Pris相對於正常人,原本就是一人像(dummy)般虛假的存在,可是當假人都「有意識地」地把自己裝演成假人,變成一種後設嘲諷的「虛假的虛假存在」,負負得正的結果,Pris想問的是,到底誰才是假的?

「身體政治」在 Roy身上,始終是最尖銳的問題意識。Roy 雖然只是人類的完美複製樣品,卻能違反原初設定,獨立發展出高度智慧與情感,竟處處挑戰我們對人性的根本定義。黑夜裡冷雨還不停,最終之戰,當Roy伸手搭救Rick免於墜落時,那是當淚水與雨滴再也分不清楚的時候,也將是肉身與靈魂的無限越界(boundary-crossing)。

後殖民與族裔論述

承繼精神分析的「家園破碎」探討,《銀翼殺手》處處充滿他鄉的渴望。飛行船上的電視看板與唐人街裡的熙熙攘攘,不僅充斥對他者(如含喉糖的日本藝妓)的異國(exotic)想像,更隨時隨地召喚主體對「新世界」的認同:「在新的他處殖民地,嶄新生命正等著你-抓住到那無限可能與冒險之地的機會!」。顯現出的是,「帝國毀滅」的已到或未來景象,唯一重生希望的,是建立一個「遠離家園」的附屬殖民地。

多元族裔的探究,長久以來《銀翼殺手》中的那些奇裝異服,早就成為時尚界引用借喻的符碼。同時,這些閃閃發亮的衣飾符碼,更顯現出一種對於「個人史」與「次/底層文化」的高度藝術關懷。因為,長久以來,這些被斥之不正經、非入流的衣著,在帝國權力的象徵性瓦解後,反而成為一種標註自我,拒絕物化的後現代「品味」。

女性及其酷異觀點

Laura Mulvey早就於70年代中期,就提出傳統電影敘事結構裡,一種男性暴力的「凝視」(gaze)角度,將女體/他者一律物化成可視的物體。因此,80年代的《銀翼殺手》裡對於「眼睛」有著高度的議題討論。電影開始,即是藍色的眼睛裡,燃燒著一座火紅科技城市,天使墮落之城Los Angels。銀翼殺手與探員之所以能夠辨別誰是正常人,誰是披著人皮的複製人(skin-jobs),倚賴的便是眼睛(瞳孔)的微妙變化。

可是,一旦複製人開始發展自我情感,〈如恐懼生命的消失,猜忌他人等糾葛人性〉後,blade runner 想透過「眼睛」作為凝視他者/女體是否存在,就顯的益發不可能了。Rick 和博士在測試 Rachael 時曾討論,愈是高階,發展複雜人性的複製人,就需要更複雜的測試。至此,男性/霸權「凝視」已經開始鬆動。「凝視」的極端瓦解,是神話與宗教的徹底解構。當 Roy 進到博士的西洋棋宮殿裡,他說:「一個人要見到他的創造者/上帝還真不容易!」接著,宗教神話裡的創造/與被創造意義,開始翻轉扭曲。身為人子,Roy 以極端的方式─挖取博士眼睛─進行神話的「弒父」傳統。「弒父」,如當日宙斯推翻自己巨人父親 Cronus,代表的不是Roy 的殘暴冷血,而是對於主體「被凝視」傅柯式霸權的終極反動。一旦眼睛失去功能,「老大哥不再看著你」,複製人與「正常」人,男與女,上帝與人子,神話與科學,所有陽具象徵(在精神分析的場景,佛洛伊德始終將「眼睛」與「陽具」連結)以降的二元對立,於焉模糊、消解、死亡。

最終,《銀翼殺手》刺殺的不是複製人,而是賜予天使「銀翼」的造物者及其權力本身。家園、性別、族裔、精神與人性等科幻元素解構後,一個無政府的末日嘉年華如《2001:太空漫遊》的宇宙星孩或《駭客任務》的錫安意志,燦爛誕生。

《V怪客》:監獄的誕生與毀滅

在《駭客任務》(The Matrix)之後,布希亞(Baudrillard)的仿真/虛擬實境已經由華卓斯基的「母體概念」(The world as a matrix)落實成一種後現代知覺。雖然《V怪客》(V for Vendetta)並非由他們執導,只是共同編寫劇本,卻也依照類似的概念進行抗爭。不過這次「母體」概念已經脫離一種比較形而上的抽象結構,轉而具體形象化。這次,《V怪客》談的是「母體/監獄」的三種樣貌。

第一層「監獄」是傅柯式的權力結構,承繼馬克思的工具鬥爭論,電影所呈現的是國家機器如何掌握主宰人民的思想,規範並處罰(discipline and punish)異議份子。「科幻」作為一種fantasy文類,展現的不只是作家想像力的高度,這高度也必須建立在現實世界的真實土壤。因此,近年幾部經典的科幻,如《銀翼殺手》(Blade Runner)、《星際大戰》(Star War series)、《重裝任務》(Equilibrium)、《人 類之子》(Children of Men)雖然背景通常揭示一種銀灰色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探討的究竟還是現實世界的根本問題。而當中最極端的問題意識,或承載或改寫歐威爾(George Orwell),進行的是無政府主義革命。

《V怪客》所呈現的是,國家本身就是一種無形卻又無所不在的「監獄」,這層監獄利用各種權力操作手法,或矇騙或建構或禁錮人民意志。當然《V怪客》處理的議題遠超乎這一層《1984》國家監獄再現;如果只是處理這樣單方面,大論述〈grand narrative〉下的監獄體制,似乎只是《駭客任務》的母體續集,而難以聽到個人的抗爭聲音。所幸,《V怪客》超出了這層結構,當《一八一二》砲聲響起,粉碎的不只是國會大廈的象徵性存在,同時也是個人史觀下的兩種無形監獄:V怪客的過往心靈牢籠,以及Evey虛設監獄。

V怪客的過往心靈牢籠,那段他在人體生化武器試驗所〈姑且稱之〉的監獄日子,不但補足了復仇(vendetta)的背後動機,也讓V先生的角色塑造,從一種面具的符碼象徵,變成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V先生雖然說:「在這面具下,藏著的是一種意志〈Idea〉,而意志是刀槍不入的」,可是對Evey來說,她愛的不只是一個生冷、打不破、殺不死的意志,而是可以觸摸,真實感受的血肉人物,那個「有過去的男人」。電影是怎麼讓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同情並認同V先生?我認為,其所仰賴的手法便是揭示V怪客的過往歷史,那個他在「監獄」的日子。少了這層敘述,難以認識V怪客這個人,其「英雄」風貌也只是一種意志的宣揚,難以觸及其心理過程,無法產生認同。

但是這段個人監獄史的敘事方式,卻也非單向簡單的鋪陳,而是通過拼貼語法-在警探追捕溯往V怪客其人其事的晦暗歷史中,也在V怪客逐步復仇的縝密計畫裡-逐漸讓這段國家監獄企圖湮滅的個人史出土浮現。正因為過往的個人史是我們想要擺脫,卻又難以逃脫的心靈桎梏,她出現的方式,總是如鬼魂般的再現。因此電影呈現V怪客的慘痛歷史時,總是浮光掠影,極其蒙太奇/印象派的方式描繪那段集中營式監獄生活。你可以說這段V怪客心靈監獄處理的很破碎,相當意象化,可是,回憶的色澤,沒有相片般精準寫實,不也是一種「寫實」風格嗎?

最終,到了第三層「監獄」意象,Evey的虛擬監獄裡,劇本的核心概念,才完整濃縮到這方黑色土地裡。我認為華卓斯基想探討的母體/監獄本質,在此表露無遺。因為,不僅僅是Evey的監獄是虛假的,華卓斯基想說的是,【其實任何形式的監獄,國家「老大哥」凝視監獄也好,個人史的過往監獄也罷,通通是「假」的,只是我們能否像Evey一樣,最終覺察到】。以馬克思的角度來看,國家/霸權文化所欲在我們身上「強制寫入」的意識形態,那些透過電子媒體、空氣、聲波、光譜所達到我們腦袋的所有建構概念〈false consciousness〉,不也都是「假」的嗎?而第二層監獄-V怪客的過往監獄,就是一個可能的精神分析場域:我們的不欲人知的過往,可能總如鬼魂般侵擾著我們而不得安寧,心靈就是自己的永恆地獄;「相由心生」,一旦我們決定放手釋懷,這些「心靈監獄」是否也能一舉爆破?

最終,這兩個監獄意義都匯集到 V 怪客為 Evey 設下的的第三層監獄裡,同時也是電影唯一完整「具象化」的監獄所在地。將監獄最終實質化有其重要意涵。因為,如果說連實質、可觸摸的監獄都能被Evey覺醒掙脫,是否那些更為「虛假的存在」,心靈牢獄與國家監獄,那些看不到聽不著,卻隨時幽禁我們的無聲權力與虛影鬼魅,也能隨著柴可夫斯基的頌歌,在自由意志的砲聲之下,裂為磚磚瓦瓦?

通過這層嚴厲的虛擬監獄考驗,假扮成情報幹員的V怪客於是打開了監獄鐵門,對裡面的人說:

"Fear no death? In that case, You are FREE to 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