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幸福?─ Agnès Varda的《幸福》﹙Le Bonheur, 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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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5

談起法國新浪潮的導演,多數人腦海裡通常會先浮現楚浮和高達的名字,聯想深入一點的人,可能會提起李維特(Jacques Rivette)、夏布洛(Claude Chabrol)或是侯麥,有人也許還會想到雷奈,但鮮少人會想到華達。

事實上,安涅絲‧華達(Agnès Varda)被有些學者敬稱為「新浪潮之母」。不同於電影筆記派(Cahier du cinéma)的她,雖和雷奈同樣屬於左岸派(Rive Gauche),但又不像雷奈和法國新小說的葛里葉(Alain Robbe-Grillet)和莒哈絲那樣互動緊密。由此可見,華達和其他新浪潮導演一樣,各自都有個人獨特的電影語言與風格,派別只是一種概略分類的標籤,可以作為對於時代背景的理解,但不能表示是集體代號;新浪潮導演們的作品多數都具有高度的實驗性質,華達也是。她的作品多半具有紀錄式的影片風格,但是她之所以特別,除了是因為她是新浪潮成員中少數的女導演之一,也因為她對於女性的獨特觀察,以女性視角來觀察社會,或以女性的觀點來審視社會投注於女性的目光,就像是她1962年的作品《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華達的電影總是包涵了相異的觀看切入點,有時候華達甚至呈現給觀眾一個極度客觀的觀看角度,使人弄不清楚華達本身的立場,可能她也根本不需表任何立場,留給觀眾自己去思索。如同她於1965年所執導的《幸福》,本片之所以備受爭議,有可能是因為華達自己對於本片立場隱晦不明:她只呈現,卻不批判。

《幸福》的故事通俗簡單,故事開始於一個幸福的小家庭,但自某天開始,這個家庭的丈夫卻有了外遇;但是所謂的「幸福」卻還是如同以往一般維持著。直到有一天,這個家庭的妻子卻因為一場「原因不明」的意外而身亡,丈夫的外遇對象因此取代了妻子和母親的角色,而原本的那一份「幸福」也依然持續不變地存在於這個小家庭之中。故事就到此結束了,也沒有任何附加的闡述。

一說到「幸福快樂」,我們會想起什麼呢?陽光夏日,田園美景,輕鬆愉快,開朗活潑,還是幸福美滿的家庭?影片一開始,華達便用影像訴說了幸福為何,幾個特寫鏡頭中的盛開向日葵,與觀眾相互對望,背景音樂則配上莫札特的《A大調單簧管五重奏,作品581》。在這個開場的變焦鏡頭之下,我們發覺從影片背景之中、一家四口模糊的身影緩緩向我們走來,下一幕呈現了郊外野餐、享受大自然風光的這個家庭,暖色調的影像和節奏輕快的音樂營造出幸福的氣氛,也為整部影片定下基調:觀眾就好像一邊觀賞著雷諾瓦的印象派畫作,一邊聆聽莫札特愉悅的曲調,電影就是在這樣幸福瀰漫的氛圍之中開始。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小家庭,天真可愛的孩子,相愛相親的夫妻,一切都是那樣地幸福。丈夫是一位木工,妻子在家做裁縫,平凡相依地過日子。電影中我們所見之處盡皆美好,妻子正為鄰居的新嫁娘縫製嫁衣,房屋花園,街道招牌,都是如夢似幻地色彩繽紛,連電影場景的轉換都是以色彩作為區隔,而莫札特的音樂也不絕於耳。可是,從丈夫與外遇女子在城堡咖啡的第一次約會開始,我們漸漸開始發覺:三人對於幸福的追求和觀點,看法不同,目標也不同。

丈夫在一個不預期的情形之下開始了與另一個女人的戀愛。他們第一次約會時,透過他的主觀鏡頭,我們發現了:背景中幾個不起眼的店家掛牌上,書寫的文字竟然是「la tentation」(誘惑)和「le mystere」(神秘),默默地反映出這個男子對眼前的陌生女子充滿了好奇與渴望。與這名女子分別之後,丈夫望著的巨大廣告看板,上頭的文字竟寫著「j’aime」,法文中的意思是「我愛」。令我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何不是寫著「我愛你」(je t’aime),也非「我愛她」(je l’aime),更不是「愛情」(l’amour),而是「我愛」?一段戀愛的起始,總是快樂美好,而電影中的色彩紛呈也不斷鋪成這樣一種「幸福」的印象;然而,這個男人的心裡想的卻是「我愛」,他是以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感覺作為出發點,隨著影片推進,透過丈夫的對白,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在這個丈夫的想法裡,他卻覺得同時愛兩個女人,愛得一樣多,幸福就是可以倍增的,他覺得「一加一可以等於二」。他甚至用一個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的比喻,來合理化他所謂的「幸福」;他對那名外遇女子說:「你像動物,我的妻子則像植物,而我愛大自然」;而面對妻子時,卻把自己的外遇行為解釋成「發現了另一顆蘋果樹,可以帶來更多幸福」。至於這兩個女人,對於愛情以及對於幸福的追求,卻只有相當簡單的敘述:妻子覺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而丈夫感到幸福愉快,那她也能如此過下去;外遇的女子則不求什麼婚姻的承諾,只要兩人能在一起就好,如此就是幸福快樂,她似乎也不在意她所愛的男人同時愛著他的妻子。

這部電影中沒有所謂的敘事者(narrator)或是旁白(voice-over),所以可能不會出現所謂敘事者觀點影響了觀眾判斷的問題。華達只是客觀地讓她故事中的人物,各自慢慢說出自己的想法,作為觀眾的我們則從各自的對白,漸漸了解這三人對於幸福的不同定義。電影中不見對任何一方的批評、譴責還是嘲諷,全片反而始終維持一種幸福洋溢的氣氛。妻子意外死亡的那一場戲,似乎所有人都沒有憂傷太久,那名外遇女子不久之後就取代了她的位置,莫札特的單簧管五重奏又再次縈繞在耳際,影片結尾我們看著又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手牽著手。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我是皺著眉頭看著這段結尾的;我想我的第一時間反應,大概可以解釋為何會有些人強烈抨擊這部電影。其實第一次觀影之後,我非常討厭這部電影,我總覺得它似乎在對我說著:女性地位是多麼微不足道、是可以如此容易地被任意取代。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了《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發覺其實華達的電影都沒這麼簡單、也沒這麼表面,不應該太早下評斷,所以我再看了一次《幸福》,才覺得,沒錯,華達或許沒做任何批判,但誰說不做批判就不是最好的批判?

重看這部《幸福》之後,我發覺它前後呈現了兩種幸福,但這兩種都是一種「表面上」的幸福,影片中所有的快樂美好,只是華達故意精心地營造出來的一種「幸福的假像」,卻迷惑了觀眾的眼睛:我們看著幸福的正面,卻忘了看背面。仔細看看,第一種幸福能說是真的幸福嗎?第一種幸福的背後暗藏著丈夫的背叛。那麼外遇女子取代之後的第二種幸福呢?難道這樣就是真正幸福了嗎?這第二種幸福的背後,埋葬了一條人命,這是以另一個女人的死亡做為代價,才換來這樣所謂幸福美滿的家庭,這難道會永遠沒有陰影,會永遠幸福嗎?想到這兒,心頭一震,突然了解到華達其實不需用言語來批評,她需要觀眾去想、去思考,在整部電影中,華達不曾發出任何一句責罵,藉著這部電影,華達已經對於社會上許多假像的、表面的幸福,作了ㄧ次最為強而有力的攻擊,撕下了這些「幸福」的假面具。什麼是「幸福」?我想這個問號會是電影《幸福》最好的註腳,我看見了華達也有她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