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仙人與湯水嬰兒:《鼬鼠》戴上《橡皮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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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21

我沒有注意到簡介上寫著「大衛林區也是它的頭號粉絲」,否則我會更毅然決然地買票去看《鼬鼠》〈El Topo,1970〉 。它是傳說中約翰藍儂最喜愛的電影,一部不折不扣的Cult Film,七0年代的重要電影之一。前兩天我硬著頭皮像昔日的朝聖影迷般去看了午夜的場次,沒想到卻出其意料地全神貫注。說意外是很合理的,誰知道藍儂是在什麼狀況下告白他獨鍾此片,說不定是嗑完藥又抽了根大麻,轉頭看到螢幕鮮血滿地,就忍不住性靈充滿。



  我不知道。我不喜歡約翰藍儂。但是我喜歡大衛林區。那一年我看了幾部大衛林區,看了幾部大衛柯能堡後,心情暢快,感覺像與冷戰多年的鄰居攤牌。當然我沒有冷戰多年的鄰居,這只是個比喻而已。他喜歡找不熟的你說些多事的話,喜歡嘮叨與他無關的八卦流言,沒事管你奇裝異服,專挑你心情不好開重低音大唱卡拉OK,一年有八個月在翻修他家隔間。你很懦弱又怕把事鬧大,有一天抽屜打開看見覆滿灰塵的大衛作品,忍不住不勝唏噓,想說要是人生能夠活得像這樣該有多好,既陰暗又美麗、雖然冒著惡的泡泡,還是在不斷推進。



  你還是終身活在有鄰居的地方,葬在常常移來移去的墓園。地下很熱鬧,鼠輩從容地從屍體上鑽過,不再冒著被車輾斃的危險。你開始把心打開,跟大家做朋友。日子一久,你們逐漸平起平坐。有一天你跟大家講起你打開心門的心路歷程,他們卻面面相覷,抱歉地說,就算是朋友也該有所澄清,今天友情最高是他們不嫌棄。你低頭看看自己,擁有的鬚毛好髒。光潔的鼠友們無聊地散會,你在原地下意識地挖起洞來。



  或者僥倖沒有鏡頭對著你。你成為狀似慈悲的欣賞者,解析與夢的神祇。沒有人知道你擅長挖洞,只要你將鬚毛日日修剪整齊。



  當男人一一過關斬將,嚴謹地完成任務時,我本以為影片將盡,沒想到那不過是上半段的結束。我極愛女人與女人的出走,任務的價值在那一刻瞬間轉向,曾以為的成為徒勞。我也愛男人用卑微的招數殺死頂尖的人物,以及伴隨著一切屠殺而來的眷屬倉皇、灰飛湮滅。有太多部分,這部片比一部乾淨俐落的寫實劇情片還要更切近人生。人生反正也到處都是血,無聊的追求,輕易的告終。像《三百壯士》那樣的就不是屠殺了,那其實比較像是把筷子、湯匙、碗碟一一洗好,一個過程。像《鐵達尼號》船難那樣也不是屠殺,而是大海開葷。《侏儸紀公園》的恐龍也不是扮演屠殺的角色,其實牠們才是真正惡趣味版的《黯陰羊》。屠殺要寫的好,真是不容易。



  而整部片我最熱愛的部分,是那些難看的侏儒。就像葛楚特遇到糖果屋那樣,願望被熱烈地實現開來,那樣地興奮。我沒有機會拍一部集滿侏儒的電影,但是這部片幫我實現願望了。醜陋的侏儒四處奔跑,被壓榨、被孱弱所困、充滿亂倫、終被草草地殺了一地。片尾時男人像《狗鎮》〈Dogville, 2003〉的Grace一樣眼睜睜看見了自己傻勁的下場,他比Grace更像人。我記得小時候看一本書教人如何撒謊,譬如不想上學該用什麼藉口?作業沒做該作如何交代?答案是:你的理由越離譜,越容易讓人置信。雖然一定要搞清楚,說爺爺奶奶一再過世,不是離譜,而是缺德。



  男人的結局跟他剛從鼠洞醒來時的髮型一樣棒。



  所以看完電影以後,我忽然覺得,也許當時藍儂並沒有嗑藥,他真心覺得它宛如天啟。我總是嫌他左一句和平、右一句愛的太無聊,但說到底我也沒跟他活在同一個時代,誰知道我若活在那時,也會跟今天一樣喜愛巴布迪倫嗎?晚活的我,要說什麼後話都太容易了。就算知道他也曾在陰暗中活著努力將時間推進,我也只能苦笑著一邊繼續把明天繁殖下去。在洞穴裡狼狽地與自己的雜念亂倫。



  所以在這段毫無進展的繁殖中,姑不妨順道來談談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這名字唸起來像一串咀嚼過程)的另一位頭號粉絲。這位粉絲很顯然洋溢著對亞歷山卓由衷的崇拜,所以在《鼬鼠》問世的七年後,他推出的首部劇情長片煥發著足以匹敵的神采――還有足以匹敵的艱澀,甚至男主角也擁有足以匹敵的髮型,這部片就是《橡皮擦頭》〈Eraserhead,1977〉。


  


  假設非要簡短區分《鼬鼠》與《橡皮擦頭》的特色,那麼我要說前者「血」,而後者「腥」。《鼬鼠》裡滿是氤氳歪斜的遼闊沙漠風物,血動輒洋洋灑灑地為大地上色,你深深感到土地有病,鐵定是土地有病所以敗類孕育。然而《橡皮擦頭》卻展示了另一種惡疾,這種惡疾在都市誕生,在強烈對比的密室光影中秘密發酵,陰暗切割了人的去路,而光亮又使人的暴烈無所遁形。看大衛林區的電影往往就愉快地像在咬雙面刄,你看不到柔軟如何被割裂,但空氣中不絕地飄來腥臭的游絲。在這種光影相脅的進退維谷中,終於你開始被迫與自己交談、「交換」,說服鏡子與你一同詭辯,然後拿出鑰匙、插入鎖孔,將自己轉入夢境。你一下子戴上了橡皮頭,一下子大搖大擺地走上穆荷蘭大道,接著驚恐發現你被捲入一連串膠著陰沉的謀殺案。「我是無辜的。」你想把制服上的名牌順著縫線剪下來,你想要逮到那個兇手,你藏在床底下等著那個殺人魔走進來,你緊張興奮地將頭抬起,你才發現,那就是你。



  我一度感到《橡皮擦頭》在電影院上映是有些不人道的行為,主因是鏡頭老是大無畏地對著那個嬰孩。我懷疑那個嬰孩足以打敗《天魔》那位666著魔的男童,登上影史上最令人髮指的嬰幼兒角色。如果你以為看過《鼬鼠》、《異形》、《洛基恐怖秀》、《大法師》、《嬰靈》就算是看到怪物的巔峰的話,那麼顯然你要再次試探你忍耐度的極限。那位嬰兒的尊容真令人難以下筆,保守說來,牠長得像鶴的截肢。當牠初出現的時候,我尚且按捺的住,及至牠突然冒出水痘的那一刻,電影院簡直是群情沸騰。再者,也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水痘,我猜測的結論是牠的母親與雞通姦,相對於人長水痘,雞該長些什麼就不得而知。長得醜也就罷了(雖然那不是可以輕易釋懷的醜),這位小朋友還自初見面後,就在後半部片不甘寂寞地大聲哭喊,如果聲音有臉,那麼就極宜牠的外貌。如果耳朵可以暫時刺聾,椎子想必會在電影院大發利市。光是長得醜、哭聲難聽也還罷了,這位嬰兒尚且湯湯水水――偶爾流些汁水,以表現越液態越強大。首先是噴流質食品,後來眼淚也流過了,只好噴水、噴膿、噴血。間歇的噴噴嘔嘔之間,想起《鼬鼠》跟《第一滴血》都實在太高貴、太客氣了,這個感染力十足的嬰兒絕對會讓你想要親自吐血。


  


  如果你能看到這裡就實在是太棒了,那代表你未被上文可怖的敘述攔住,而可以來到這部片其他優雅美好的地方。有些人認為這部片說的是一個年輕人的墮落,我覺得這麼說亦無不可,但未免無聊古板,以之對付史匹柏則可,用來詮釋大衛林區不免可惜,就像導演好不容易把現實的每個螺絲都轉鬆,你就立刻撲上去將之一一鎖緊。我偏愛林區作品中每一個人物輕輕的震顫,跟震顫後的決絕,那轉瞬間有一絲陰險的恐怖,興奮、流暢,而尚未恐懼。甚而,林區的婊子們也總是很特異,總是高挑、烏黑的鬈髷秀髮,帶著一種狠心但又天真的表情,渾身散發出成熟且陌生的氣質,嫵媚勾人。在這種婊子旁男人永遠成為苦主,有時候要照顧異形、有時候要捲入兇殺。然而生育是個多麼棒、令許多創作者不厭其煩的課題,另外一位名導大衛也曾對其興致盎然,也就是上文提過的大衛科能堡。《鼬鼠》跟《橡皮擦頭》中,生育都是一個血腥而繽紛的重要環節,它涉及了亂倫、通姦、雜交、虐待……等各種可能,然後從各種可能衍發其命定的後果。在這個過程的前半部是選擇性的,然而這更凸顯了過程後半部的不可抗拒,是來自於其初多麼輕率與危險的抉擇。我想《橡皮擦頭》的確是演示了早已開始龜裂的都市關係,它不像《鼬鼠》中大受自然影響的人類,而是將幽暗迂迴的內在逐漸向電影泌出,這裡沒有人具有拯救世界的大愛,只有自私、孤寂、失落、懷疑。



  「In Heaven, everything is fine…」那位藏身電暖爐後的女歌者,只有演過這麼一部電影。你的天堂很顯然同時敗德與羞怯,總是提供必要的陰暗讓未完全畸變的你得以容身。我深愛那個女歌者的場景,以及餐盤上那隻毫無顧忌血流如注的飼料小雞。大衛林區在片中短暫的家庭場景展現了驚人的準確,竟讓人感覺沒有一秒鐘、沒有任何一個動作與環節是多餘的。你可以輕易地感受到眼前這個家庭暴力的來向,每個人的慾望與缺陷,就像你也戰戰兢兢被迫回答一個性的尖銳問題。



  或許你會懷疑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1977年,《安妮霍爾》拿下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同年還誕生了《星際大戰》的第四部曲(也就是該系列第一部拍成電影的作品,真麻煩)。這大概可以減輕你對七○年代大家究竟在想什麼的困惑,看來主因都還是人的問題。你可以說你覺得約翰藍儂的《Imagine》了無生趣,你可以說你對亞歷山卓全無頭緒,你也可以說你看不懂橡皮擦屑的夢境,但是快把你脖子上的頭拿下來吧!就算是坦誠相見,讓我好好檢查裡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