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不良還是合作愉快?─《愛情,不用翻譯》的全球化觀點
在全世界瘋狂論述與實踐「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年代,電影產業不能免俗、也不可避免地必須跨越國界尋求題材、合作對象、以及最重要的—觀眾。
雖然說,好萊塢電影早就滲透到世界上許多地方性〈local〉的市場,甚至在不少地方的市場佔有率也遠遠高過本地製作、關心地方議題的本土電影─當今的台灣就是一例。然而,在全球化的現在,電影製作者和觀眾之間存在著許多微妙的拉鋸關係,似乎不是僅僅討論好萊塢就能夠釐清的;雙方都不停地在揣測、探求彼此的心意,生產者希望能夠創造出令人滿意的商品,消費者也希望可以物超所值。在跨國製作與發行極為盛行的全球電影產業之中,不同的語言、文化混雜在電影內外、銀幕前後、人與人之間,我們在跨國電影上看到的到底是溝通成功抑或是終究失敗?對觀眾而言,和語言文化較為親近的本土電影比起來,到底跨國電影能夠帶來什麼樣的意義?
蘇菲亞.科波拉〈Sofia Coppola〉2003年的《愛情,不用翻譯》是一個跨國製作的典型範例。這部片的故事很簡單,述說兩位美國觀光客在遙遠的日本工作與旅遊,不但語言不通,文化無法適應,連生理時鐘都倒行逆施。他們在標準的美式飯店酒吧中相遇彼此,共同分享失眠痛苦,也共同出遊經歷了奇異的夜東京,互相傾吐人生經歷的迷失,在令人迷失的東京相互扶持。
一般影評都將此片視為浪漫喜劇(romantic comedy)的類型;然而,不同於一般浪漫喜劇處理男女主角之間從彼此差異到相互瞭解的過程,本片透過日本文化和東京的呈現,以及男女主角與之相對的「異」,來凸顯男女主角之間的「同」。乍看之下也是一個從異到同的過程,但本片用以表達「異」的日本形象卻引來不少爭議。仔細看看片中的日本:在機器遊戲機前跳舞、打鼓、彈吉他的少年,教導插花〈花道〉的親切和服婦人,寺廟中肅穆誦經的和尚,在京都的神社中執手互攜的新人,綜藝節目中跳著難以理解舞步的主持人。這些確實都存在於日本這塊土地上,但是它們在這部片中的再現方式〈representation〉,就好像是把日本整個打平了、摔碎了,然後隨機撿拾起些許碎片、拼貼而成一幅馬賽克。就像女主角夏洛特〈Scarlett Johansson飾演〉,她疏離地穿梭在各自沉醉於面前遊戲機的少年們之間時,帶著疑惑、不解、好奇的眼神一般,科波拉還有美國觀眾也都透過同樣的鏡頭/視線在凝視日本。不少影評對於這部片疑似把日本加以異國化〈exoticized〉、他者化(objectified)的處理,雖然抱持些許疑慮,但也卻巧妙的將矛頭指回美國,聲稱本片所取笑的對象,其實是來自洛杉磯的小明星:(也就是夏洛特和攝影師老公在飯店遇到的來日本宣傳的金髮女星,當攝影師對她說:『我以為你有厭食症耶。』她竟然回答:『謝謝!』)。
顯而易見的,這部片的目標觀眾絕對不是身處於東方的我們,更不用說是身處於日本的觀眾。導演為了讓觀眾更能體會男女主角在陌生東京的處境,特別不讓片中說日語的場景配上字幕,讓觀眾可以和男女主角一起「lost in translation」。但是,對於日本觀眾而言,導演這樣的目的卻無法達成─不論願不願意,自己所熟知的語言,在自然而然流入耳朵之後,立即產生意義。片中的日本失去了「自我表述」的能力,只能任由西方觀光客/導演/觀眾對其加以觀看、拍攝、和詮釋。而日本觀眾似乎也同樣地被箍上了噤聲咒,自身的語言和文化,就這樣硬生生的橫亙在「觀眾認同主角」的路上。所以電影的預期意義就無法在日本觀眾的身上複製了嗎?
若我們實際去檢視一下日本觀眾的反應,卻會發現:觀眾在觀看電影之後,詮釋電影的過程其實並不是筆直無叉路的。從日本最大的社群網絡平台「mixi」,我們可以發現,日本觀眾的反應是複雜且多層次的。有評論者非常不認同於片中的日本呈現,但也有評論者正因為片中的日本呈現太過於極端且誇張,反而因此能夠樂在其中。另外,也有評論者將片中對日本的描繪視為「客觀的」「外國人觀點」,因而也能夠暫時跳脫自我身份、進而欣賞帶有一點距離感的家鄉。姑且不論日本對於西方的複雜心理,這些觀眾在欣賞《愛情,不用翻譯》時,似乎都帶有一種局外人的冷然,甚至是一種被觀看者的不安感。對日本觀眾而言,似乎永遠無法與男女主角做最近距離的貼合或認同。
然而,有一篇評論卻翻轉了上述所有的預設,似乎走了一條曲徑,到達了預設的終點。這位評論者是在倫敦看這部電影的,英文不好的她,在其他觀眾哄堂大笑的時候卻笑不出來,在大家靜默時卻兀自爆出笑聲。身為日本人的她,在倫敦體會到了夏洛特在東京的感受,因而她的整個觀影經驗正好也就是lost in translation。這則評論啟示了我們:全球化能夠為電影欣賞帶來各種可能性。縱使語言和文化依舊深植,身體的流動卻造成身份的流動,國族/文化疆界也因此鬆動,全球化情境之下的觀眾,因此更加能夠欣賞多元文化衝擊之下的跨國合作商品。我們不僅很難斷定任何一部電影為國族電影〈national cinema〉,甚至也很難斷定誰是所謂的日本觀眾;「日本觀眾」四個字不僅包含了廣大日本土地上的各族群人們,甚至還包含了每個身體之內色彩繽紛的組成成份。
電影裡所描繪的「溝通不良」,不僅存在於男女主角與日本人之間,也存在於男女主角和各自的家人之間。但是,片子本身的製作完成,必然仰賴於美國製作團隊和日本工作夥伴之間的溝通成功。我們雖然在片子當中看不到跨國/跨文化的互相理解,片中甚至還揭露了親密家人之間令人難堪的無法溝通;然而,全球化時代觀眾的多元化和複雜性,以及影片幕後的跨國溝通成功、合作愉快,都讓我們對於跨國/跨文化溝通樂觀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