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與愛情之外─《艾瑪的禮物》與《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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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22

上天的憐憫——《艾瑪的禮物》〈Emma's Bliss〉
文 / 水草平

慾望與成全,是我對於這部片的關注的焦點。

獨自生活在農村的女主角艾瑪,因為操勞農場瑣碎事物,養了一身的強壯力氣;同時,忙碌使她自己的住處凌亂骯髒,不忍卒睹。由這些種種看來,艾瑪幾乎等同於男人,然而卻還是具有身為成熟女性的生理需求;看她騎著避震器損壞的機車在田間奔馳,抒解慾望,自己彷彿也同她身邊的人一樣,藉這些來憐憫她,讓她在堅強之下偶爾釋放的小小歡愉。因此,當長相不賴的男主角「從天而降」,艾瑪照料完他的傷勢之後貼在他身邊,又忍不住趁男主角昏迷,拉開他褲檔偷看的模樣,令人不覺聯想到:她的慾望困境總算可能「久旱逢甘霖」,這是上天給她最棒的禮物,於是我們也跟著吃吃地笑。但艾瑪的小女生姿態,以及她看見枕頭、聯想起曾經躺在這兒過的他、紅著臉將頭埋進枕中的羞澀,讓人又忍不住會心一哂,明白艾瑪即便是如何偽裝堅強,在帥哥面前,還是毫無抵抗力的情竇初開少女。

電影中還有另一位頗為搶戲的「情竇初開少男」。這位警官蓄著小鬍子,總是開警車載著媽媽,不斷前來示愛。但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手法過於笨拙,從頭到尾也都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誤,總是以「嫁給我,我就幫妳清償債務保住農場」的理由脅迫,卻也總在強悍女主角的長槍反擊之下退縮。故事最後,他總算可以接受佳人心有所屬,強自鎮定著目送新婚夫婦離去,之後卻隨即哭倒在別人懷中的模樣,爆笑之餘也令人對他多了些同情。

而比性慾更為難以調解的,是電影中的一大筆錢:那是男主角在逃開原先生活前,捲走自己工作車行的不法所得。他想要拿著它到一個舒適的島嶼國家,安靜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時間。但這筆錢在車禍意外中,卻被女主角私藏了起來,並暗自計算、分配好各部分,好拯救自己即將被銀行查封的農場,還能支付伙食、飼料、及水電等各項費用。男女之間性的慾望得到了紓解,但金錢的慾望,卻令兩人陷入關係冷淡的困境。這一筆錢,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還加入了不甘損失的車行老闆前來追討。不過,這筆錢最終還是在適當的時機,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誰才是這筆錢的主人?又是誰最後有資格計較它的流向?在各自的慾望之前,誰都靜默了。

然而,這畢竟還是一部想要探討生命議題的電影,因此提出了「令人恐懼的是死亡,或者是等待死亡的過程?」這樣的問題。

然而,一開頭血淋淋的屠宰場面,除了帶出農場背景之外,還向觀眾宣告了這樣的結論:人不過就像動物一樣,死去了之後,被肢解了之後,又有什麼差別?人的心臟同豬的不過是同樣大小;所有曾經被認為有價值的、有意義的,躺平了之後,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不過,在面對死亡的當下,誰不希望是平靜而無壓力的呢?任何人都需要旁人來告訴自己一聲:「我就說了,這一點都不痛的嘛。」這是人皆有之的、面對死亡的恐懼。然而,最令人難以釋懷的,就是知道死亡已在前面,卻不知道它何時才願意前來。人害怕的,其實就只是這一點「不確定」而已。原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請求上天垂憐,給我們一些對死亡的掌控權。

只是,由片名所點出的,艾瑪所得到的禮物,究竟是什麼呢?是從銀行手中總算保住的農場?是一段與帥哥美好的回憶?或者是永遠地在心中記得了一個人的模樣,記得在雨中的相逢?我最喜歡的,是電影的最後一幕,艾瑪坐在家門前的台階上,安靜地對釘著柵欄木樁的男主角微笑。如同電影片尾曲的歌詞所提到的,愛情最重要的不是它如何來,而是如何失去。哀傷而淡然,只有自己能夠明白。

然而我所得到的禮物是,當男主角在高速翻覆的車輛中,以為自己正在面臨死亡時,伴隨著旋轉的鏡頭,以及慢速度播放四處飄移滾動的物品,那個安穩釋然的的微笑。

我會爲妳剪去所有的枯枝,只爲讓妳看見最美的《綠洲》
文/蔡文晟

偶發事件

《慾望之翼》中,Marion在知道馬戲團行將解散之際,有這麼段內心獨白:「Time will heal. What if time was the illness?」這沉思美到讓人屏息並且緊緊地縛住了我,有段時間更成為我用來思考許多看似理所當然現象的背後邏輯……

藝術活動原可舒緩生命中許多情緒的殘缺,更可當作某種對抗生活中繁亂步調的閒暇哲學。然而在資訊爆炸的當下,藝術似乎再也無力承載這種「奢侈」的功能。相反的,不知不覺間,龐雜且過量的文藝活動加速了時間的步伐,也讓這原來就屬擁擠的都市空間更為窒悶。這美,失了真,失了原初的氣息。那沉思的氛圍已經不再,剩下的只有銅銹四散。

好不容易從搶購金馬套票的喧囂中出走,站在人潮魚貫來去的街心,我,想起了班雅明。

老實說,雜沓而至的文藝訊息早讓我對所謂「美」失了感悟的銳度,多看一部好電影也不過就是多看一部電影罷了。回到房間拿出包包裡朋友借給我的《綠洲》,疲憊地將它放到床頭櫃那一大疊未看的片子上後也就沒再多想什麼。要不是突然想起前幾天凌晨看的《起毛球了》中,主角房間牆壁上掛的那幅綠洲合唱團的海報,要不是這有意義的偶發巧合,我壓根對李滄東因《綠洲》得到威尼斯2002年最佳導演一點興趣都沒有,當然也就不會有那看完電影後隨之而來的觸動。

平凡

不過,《綠洲》真的不是一部頂特別的電影,至少從世界電影百花齊放的觀點來觀察,它並沒有讓人一看就驚呼的特質。單就南韓本身來看,《綠洲》那種「邊緣性質」的格局和金基德或是朴贊郁是不能相提並論的。無論是對社會或體制的批判,對角色邊緣化(misfit)的描繪還是整體的影像形式,較之韓片那種既激進且辛辣的慣常標記,《綠洲》不但顯得溫和,甚至有些平凡。若說以一部羅曼史來論,這對愛人從一開始相會的突兀到一路走來的衝突爆點,光阿莫多瓦那部最向主流靠攏的《悄悄告訴她》都比它來得離奇怪誕,也更令人瞠目結舌。而從層層阻礙的現實生活中尋覓屬於倆人心靈相會的「幸福片刻」這一環來看,老謀子最被詬病為煽情做作的《幸福時光》似乎也沒比《綠洲》遜色到哪邊去。至於威尼斯方面,其他片子不談,看同樣參展的《淨琉璃》就好,本片可說是北野武從影來敘事角度的全新嘗試,更遑論那精采的導演手段。由於韓國電影近年在國際影壇的叱吒之勢,李滄東得獎或許除了電影本身的藝術成就外,還有一些「政治成就」吧〈註一〉。於是乎,《綠洲》只是一部平凡的電影,不過,這或許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綠洲意象:中心主題

作為一部具控訴性質的愛情電影,《綠洲》內含了許多通俗劇的元素,不過由於節約使用,讓很多本該成為灑狗血的偏鋒橋段最後反而提供了一種冷靜、旁觀且反思的觀點。不過,我認為《綠洲》之所以不落俗,甚至在基調上帶有一種象徵主義的哲學色彩,主要和綠洲毛氈這一中心主題〈註二〉的反覆出現有關;說的極端一些,少了它,《綠洲》不過是部中規中矩的善構劇而已。除了一兩個特殊鏡位外,根本上的視覺風格是很古典的,就連那超現實的白鳥和蝴蝶或是綠洲/沙漠的二元對位隱喻也屬陳詞。李滄東是說了一個好故事,但也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好故事:一個關於兩個被社會(大論述)的暴力所傷害、剝削、遺棄〈註三〉的邊緣人從不可能相愛到相互需要而終被拆散的三段式故事。

從一開始洪忠都映在車窗上的失魂表情到冬天卻只有短袖穿,從家人對他的冷漠到後來我們發現原來他坐牢是頂替自己的大哥,忠都存在的目的不過就是被主流所嫌棄和利用。恭洙的存在價值也是一樣,家人剝削她的腦殘來做為更優質生活的基礎,社服人員的表情加強了「中心」對「邊陲」的排斥,領錢看護她的鄰居有回偷歡,壓根不把她這旁觀者當有生命的人來看。到了結尾,諷刺的矛頭指向更巨大的國家機制,司法的正義和宗教的全知此刻顯得荒誕和無知。不過,對這些主流人、事、物的單面向、黑白涇渭分明式的刻劃,憑良心說真算不上高明,除了忠都的小弟還稍微立體一些,多了些人味。

然而,反覆出現的綠洲意象卻提供了這些「乾枯」的故事前景一個強而有力的心理後景。首先,印度女郎、男孩和大象的Exoticism透露出的即是一種「Anywhere But Here」的放逐觀點,放逐自這無人懂我的現實世界(包括「身體」這皮囊),放逐自這些由主流優勢所蠻橫界定的人為規範。綠洲不是被心靈表層的超我(Super-Ego)所支配,你我不須再戴上長期被理神(Logos)所石化的假面(Persona);綠洲只被悠遊於靈魂底層的愛神(Eros)所溫潤。從身分來說,在綠洲沒有主從之分,如果我是你的公主,你就是我的將軍;從語言(身體)來看,或跑或跳,我不再無力表達,我會爲你獻上一曲小情歌,而你會爲我剪去所有的枯枝,只爲讓我看見最美的綠洲。愛真的會讓人瘋狂的勇敢,也只有愛會創造所謂的奇蹟——忠都口中的魔術咒語——「爲了妳,讓我初嘗綠洲滋味的妳,我必須除去將那橫亙在綠洲之上像鬼爪般的藩籬黑影!」他似乎是這麼說的。

隨著綠洲一次次的浮現,原先阻擋在觀眾和外貌略微repulsive的愛人間的隔閡也消失了,我們有了包容,有了認同,就好比最後我們竟能完全理解《悄悄告訴她》中班尼諾的所作所為一樣。

但是,奇蹟之所以為奇蹟,就是相對世俗而來。「綠洲」對於活在荒漠的眾生來說,不過是宛若烏托邦的幻影。更何況對某些人而言,他們早忘了自己是生活在那一大片散滿意識形態流沙的荒漠中。於是,班尼諾對不以為然的同事說:「奇蹟早發生在妳身上,只是妳不知道而已。」

等待?

不過,《綠洲》的態度畢竟是冷靜且悲觀的,李滄東不像阿莫多瓦那樣給了一個比較通俗劇的結尾。至少我們看不到馬可,只看到恭洙一個人似乎希望滿懷地打掃著屬於倆人的綠洲,忠都的畫外音則給了她「等待」的力量。

是的,公主還在等待著,而我們也看到塵埃像超現實的雪花般飛落。

註一:李滄東在威尼斯受獎後的訪問中提到國際影展對待南韓電影的態度確實較往年友善。詳見:http://big5.southcn.com/gate/big5/www.southcn.com/ent/zhuanti/korea/news...

註二:"Motif"一般作「母題」解,但劉森堯每提及此概念,都以「中心主題」或"leitmotif"稱之(原音樂用語);做為最接近音樂的藝術,leitmotif一字似乎更能表現出電影的音樂性格。此外,綠洲意象的象徵意義確實也是本片的中心主題,因此這裡以「中心主題」取代「母題」。

註三:恭洙最討厭的食物是豆子基本上就是厭惡被遺棄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