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物:物件‧紀事──《三峽好人》(Still Life)的另一種看法

117
2007-07-26

《三峽好人》Still Life。非直譯式的英文片名指出另一種觀看的可能性,也隱含著這部電影在創作原點上的型式。

對大中國地區的觀眾來說,《三峽好人》是與興建三峽大壩這項重大工程有關的,而且是帶有歷史、地理、鄉愁或是情感記憶的。對非華語地區的觀眾而言,或許如此牽連的背景太過龐大與複雜,一時難於理解與釐清,於是「Still Life」,不失為一個婉轉的觀影入徑。

《三峽好人》的好人,基本上並不帶有道德評斷的意味在,倒像是泛稱那一幫在大壩工程附近討生活的老百姓吧!
「他是個好人。」
「如何個好法?」
「不偷不搶,不就是好?反正就不是壞心眼的人罷!」

那麼這批「好人」的生活怎麼會這樣呢?流離失所,進退兩難。
是什麼造成他們的生活,變得如此尷尬困窘與無可奈何呢?

所以,我們是否可以以相對的角度來說,逼得他們生活變成這樣的,就是「壞人」。這壞人,是指「三峽大壩」這件工程吧?那,是誰、是哪個單位主導了這個事件?若如此逐一剝解,是不是就發現了,身為一位創作者,他在這部作品裡坦誠了對這一事件最凝重的沉思,同時也表達了他對事件的抗禦性觀點呢?

《三峽好人》的劇情-煤礦工人韓三明從汾陽到奉節,尋找他十六年未見的前妻。兩人在長江邊相會,彼此相望,定復婚。女護士沈從太原來到奉節,尋找她兩年未歸的丈夫,他們在三大壩前相擁相抱,一支舞后黯然分手,決定離婚(本段摘自網路)。

「奉節」是這兩條劇情線各自發展後的匯聚交叉點。可以看出它做為一個三峽起點的位置,既是有生存的危機〈家園淹了,前妻離鄉出走〉,也相對的,有營建工程的商機(兩年未歸的丈夫)。

在危機與商機的亦步亦趨中,生命的刻痕與記憶因人而異。那個唱著流行的「老鼠愛大米」的船上男童工一點也不沉重;那個以「小馬哥」為偶像的青年,飄浮著英雄式的夢想;那個開著旅社,被勸搬離卻也搬不離家鄉故居,寧可遷住在大橋下的老耆。外地進來討生活的〈拆房工〉,或是出去外地討生活的〈韓三明前妻及他們的女兒〉,還有留在當地討生活的〈做旅社生意、或兼做性交易的婦人〉,生活的況味,百般雜陳。

在三峽兩岸的大山與密密麻麻屋舍的全景式映照下,面對命運,人的力量顯得無力回天的薄弱。而在同時,不斷標高的吃水線位置,也一步步的讓人心裡有數,當下仍出現在眼前的所有景物,也都將如鏡花水月,沉沒於長江水底。

即使生命的形體或生活物件都將全數淹沒消失,但是,有某些東西仍將still life ─是的,still life!例如:煙、酒、茶、糖!

「still life」是西洋繪畫裡的靜物的意思。就靜物畫而言,最基礎的是,畫家對物件主體的寫實能力要很強。在形與色的掌握上,在空間的關係裡與時間的挪移中,從寫生觀念所產生的靜物畫視點,逐漸演進到以靜物作為表達內心觀點的媒介,畫家不只是要如何面對及描寫靜止無生命的物件,並且以該物件為對象,透過藝術技法,表達對自我生活的記憶或是藉之敘述對生命萬物的看法。

煙、酒、茶、糖,這些都是一般日子裡的平凡物件。對底層人的生活來說,煙酒茶糖這四樣,更顯得家常而且普通,是勞動生活裡的必須品。畫家透過對物件的細細觀察與仔細描繪,在時間俱逝的過程中,一方面物件的生命緩緩消失,另一方面,作品也逐漸接近完成。當作品繪成,它凝定了時光,讓靜止的物件其生命被留下而成永恆,也表達了繪者對於生活的深情凝視及情感投射,靜物之美就美在其中。

就其味道而言,這 煙、酒、茶、糖不也就是普通日子裡的平淡滋味嗎?一煙吞吐,既迷惘又鬆弛,既舒暢又不安。這酒伴著小菜喝著,人生諸多不如意也都有了知己似的,爽吧!茶呢?喝杯茶吧,可是家鄉的記憶呢!而糖的滋味,在分享一顆糖,決心重新再在一起的滋味,畢竟是甜的。

而電影裡不時會出現的,猶如廢墟的不明物體,在繪畫裡,是屬於一種超現實主義的風格表現,這種將不相干的事物加以並置,呈現出奇幻而又詭異般的幻象,是人物潛意識的內在世界──家園破敗終於成為廢墟,在心理層面上,它曾經存在的意義是可以昇華的。

《三峽好人》以紀實的筆觸描繪這些人的樣態,藉著尋找不斷的尋找,彷彿是一層層塗抹的顏料,將畫作底層的特殊時空背景立體呈現。命運帶給三峽好人們的衝擊,也只能一歎,悲歡離合總無情。

但是無論是分手或復婚,都再再顯示了:路,還是要走下去,生命會找到出口的!

這是賈樟柯的無奈嗎?我想,這是面對如此龐大、已無力抗爭的事實所作的憑弔之後的一種祝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