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圈》與蔡明亮的電影美學
要說蔡明亮的電影深邃,其實無關乎我們說的任何技法,或者創作者與觀眾間的任何隔閡。而是當影像浮出水面,如寓言一般,只以膚淺之物呈現時,我們怎麼觀看,以及察覺可能存在其中的美學。
《黑眼圈》是一部純粹的電影作品。我說純粹,想傳達一種美學上的讚賞。這意味著剝除。相對於覆蓋和加工,剝除是一種純粹。只做不說的純粹。演員在戲裡不表演,只存在,飲食,睡覺,排泄,移動,接近,離開,然後留下軌跡。可能是水中的倒影,路邊的小攤,破舊的床褥,洗潔劑和尿液,或錄音機裡的一首老歌。
無對白。
習慣了在電影裡,追索現實中貧於想像無法創造的一切,習慣了在電影裡強化我們平日的幻夢,習慣了我們的隱微慾望,被電影語言高明的述說並轉化。我們無法接受電影裡只擺置這些現實日常之物,竟可以如此完整美好。
蔡明亮的電影,把架在我們眼前的折射鏡片,重新換回了鏡子。鏡子裡的世界,竟如此陌生卻又熟悉。我們渴望穿透世界,變化視野,蔡明亮的電影,卻讓我們回到自己。
原來世界的虛幻來自覆蓋和加工。我們以為借助電影可使想像自由馳騁,沒想到只換來虛幻,和一整片更加平板的視野和空間。而剝除如此不易,袒身的自我不停顫抖。看著眼前的變色鏡片支離破碎,彷彿自我也隨之肢解。
電影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我,你怎麼能說電影讓人回到自己?友人問。我說,但我感到電影裡所有的痛苦和撫摩,我看見聽見電影裡所有的顏色與聲音。餵食以彩色的汁液,我看見溫柔的陽光透過。城市的煙霾升起,我感覺窒息。
電影結束,我感到失落卻幸福。
坐在戲院,我看著鏡子,回到原初的感受。
我無聲地吶喊,想知道誰也和我一樣,用雙眼容納了自己逐漸乾涸的心靈。電影裡,一潭黑水依舊深邃無底,但當我們的眼睛不再深邃,浮出水面便是澄澈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