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家裡邂逅了難忘的《珈琲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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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0

你看一部電影,你喜歡這部電影,DVD發行後,你趕緊買下收藏。剛上架的影片,票房好的水漲船高,曲高和寡的要收回成本,通常所費都不眥,但是你心甘樂意──因為掏了錢,你就「擁有」了這部電影。

擁有一部又一部的電影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那是沒有人會吃醋的劈腿,法律嚴格保障的重婚,是民主時代可以政治完全不正確地去享受坐擁佳麗三千的帝王特權。然而,擁有一整個書架的電影最美妙之處,是你不必走進夜店或是在西門町流連,就可以在螢幕上與每一部你曾經愛戀的電影重新邂逅。

我以為我對侯孝賢的《珈琲時光》已經再熟悉不過,但是從書架上拿下封面過於俗艷、盒裝太過厚重、選單頁一青窈的歌聲太早出現的DVD,當那節不知從何而來要往何去的電車再次橫駛過畫面,熟悉的鐵道聲與蟬聲響起,我已經跟著影片緩慢但生活滋味十足的步調進入侯孝賢的「電影時光」。

一部沒有什麼劇情故事的影片,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影像魅力。女主角陽在小小的屋內窗邊晾衣服,陽子坐搖搖晃晃的電車,陽子走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陽子到舊書店跟好友肇見面,陽子與肇一起靜靜地聽江文也的鋼琴曲,狹窄但古味與情誼十足的書店裡,門外來往穿梭車輛的反光在背牆上間歇閃動。一動一靜與一新一古之間,你知道這不是《戀戀風塵》裡九份那種遠離塵囂的世/市外,而是在東京這個全球化都市裡可以擁有的一種生活滋味。

文化理論家班雅明曾經這樣形容現代化的進程:一個被「進步」的大風吹向未來的天使,看著不斷遠離的歷史廢墟卻無能為力。陽子在片中要找尋已經成為廢墟的江文也的歷史而不得,昔日江文也經常駐足的咖啡店已經蓋了大廈。身懷有身孕,沒有固定工作,但是堅持在東京獨立生活的陽子,她的身形與處境與班雅明的天使無異。但是她比那個被吹向未來的天使多了一份堅毅與勇氣,還有一個相知相惜的好友。

班雅明的天使像是企圖對抗現代性而不果的戰俘,陽子卻是優游於新舊交雜的後現代東京,不管朝代交替兀自樂活的市井小民。片中,我們經常看到她的背,看到她在車陣與人群裡的孤單身影,她是片中提到的繪本Outside, Over There 裡那個必須太早面對世界的小女孩,帶著法國號,穿上媽媽的雨衣,不知道背著從窗戶掉入現實世界是一件危險的事。然而,侯孝賢並未將陽子跟都市對立,反而用更多的電影時間讓觀眾跟她一起在都市裡生活,去發現歷史從未完全變成班雅明擔憂的廢墟。聽一段音樂、做一個童年的夢,走入車站旁的一家咖啡店,找一個老朋友,看幾張老照片,都將留住美好的回憶。

《珈琲時光》以東京神保町站四線電車同時穿梭的遠景結束。過去我總是只看見這個鏡頭令人屏息的都市昇華(sublime)美感。然而,這次再看《珈琲時光》,我的目光移到鐵道旁那條河面有著一波一波水紋,不管急駛的電車震耳欲聾,兀自在都市靜靜流動的小河,竟然發現這是一部我從來沒有看過的電影!

把DVD放回架上,那條小河的安靜、緩慢與自足景象一直縈繞不去。我想,那天我是在家裡邂逅了難忘的《珈琲時光》。

(本文同步刊登於台北市《文化快遞》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