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末代想像到轉型想像:以一種社會/文化研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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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11

我常覺得, 一部影片看過兩次之後才能開始評論。



這次看《無米樂》就是我的第二次,看到比較精簡的版本,但也因此而看出一些意思來,可以和在場的老師們互相討教。



我對於農業,或是台灣農業,非常外行,可是我不能說我對農村的文化外行。小時候,我最歡樂的記憶確實都是因為跑到稻田、菜園、果園裡去玩而留下的。捉泥鰍、採野果、炕蕃薯等等,都是我永生難忘的童年時光。後來看到一些田園風光的影像,我都還是會試圖在其中捕捉那怕是一點點愉快的情懷。但是,看完《無米樂》,看到這首「末代稻農」的詩篇,我才第一次正襟危坐起來。



我回想起我的許多研究生,他(她)們到各種田野裡去蹲點作觀察, 一作就是一兩年,甚至三年之久,討論過好多有關農村文化的事情,譬如關於屏東的黑珍珠蓮霧,鹿谷茶鄉在震災之後的社區重建,還有關於農業政策在因應WTO之時的種種改變,甚至更早以前,在參與人類學的宗教研究時也都會注意到像這部紀錄片開頭結尾時的那些民間宗教的景象──有乩童出場的鄉間祭祀活動,拜天公,有關祭祀圈和丁口錢的社會運作,等等。更有趣的是,我注意到片中抓麻雀、趕野鳥的場景,其中有人說:「野鳥吃稻子,還是多少要給牠們吃一點,不然牠們怎麼活?」──我竟聯想起基督教聖經裡的那種宗教情懷。



我一直在想:像崑濱伯的那些老農民,他們為什麼可以如此樂天安命?那種辛勞的日子,他們為什麼不會有更多的哀苦怨嘆?有一些近乎宗教般對土地的虔敬是不是早已種在他們的心田,而我們這些過慣優裕生活的人,就是怎麼樣都無法理解他們對於無情的土地竟能如此百般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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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片子的呈現方式,在我看來,像是一部悲中有喜的悲喜劇,鏡頭的運用也很強調唯美效果,了我在初看之時還不太會想起辛苦的成分,而只在享受田園風光;但假若是由下田野的研究生來向我報告,則他們一定會強調他們的蹲點方式有多辛苦:為了和天公搶時間,到了半夜還摸黑去田裡拍他們收割稻子;水牛犁田時,鏡頭也要一步一步踩泥巴跟上去;當黃明伯在田邊休息時,把汗衫脫下來,擰出淅瀝嘩啦的汗水,那些扛著攝影機的人一定也是汗流浹背的吧?我常要等到學生報告這些事情時,才真的相信他們的參與觀察有多辛苦。



但是,影片既已拍成,我們現在看到,可以透過畫面的種種細節,加上我們的一點點想像,而把那種生活的脈絡拉出來。我們可以在其中發現:很多文化社會的大脈絡和他們那辛勞的耕作,事實上是環環相扣的。譬如影片中有一段剪接上去的反攻大陸百萬大軍那段檔案片,就拉出了一條政治聯想的脈絡,稻民被強迫徵糧,不敢有一句怨言。這種觀影之後的脈絡畫想像,好像只在教育之中特別有此可能。教師為學生指出一點端倪,而後學生就此作點功課,找出那疑問中的社會脈絡,可以把感動或關切轉變為有系統而且全面化的知識,這是高等教育(特別在通識教育)之中最能發揮的學習,可不是?



我願在此作個例示:



在《無米樂》的整部影片中,有一個隱藏的脈絡值得我們探討。就是關於老農民的第二代,或是整個農村文化的下一代何在的問題。



我是在某一次討論民間文化傳承問題時,被某一位外國友人點醒了這個問題意識。他原來是在談台灣的布袋戲如何傳承的問題,而他憂心地指出,他探索了好久,就是看不到第二代在哪裡。



我確實發現,《無米樂》的製片者似乎有意刪除有關下一代的鏡頭。在其中只有除夕夜吃團圓飯的一景,有媳婦帶著孫子回老家,阿公陪小孫子玩豆子的鏡頭,此外就再也沒有提及整個稻作過程有沒有下代子女參與。



很顯然的,WTO之後,稻米產業就要面臨崩潰之局,但是,從傳承的觀點來看,農家人似乎更早就嗅出農村文化本身的危機,很早就開始不鼓勵孩子們參與農事。年輕一代的農家子弟都會選擇離開農村去從事工商、服務或其他行業的發展。這種危機其來有自,我們早就可以問:為什麼?現代化和全球化的腳步當然是從很早以前就慢慢逼近。學生們需要知道的就是這種腳步的步伐聲──而日本軍進城、國民黨軍接收時所踩下的步伐,確實只是其中看起來最壯盛而難擋的一部份。



接下來,還有一個問題會冒出來:轉機何在?農村文化讓人產生非常溫馨甜美的懷舊情緒,難道不會有人想保存它嗎?除了傷逝之情外,我們真的毫無對策了嗎?問到這裡,就讓我想起另一部影片《夢想起飛的季節》,而通識課程裡的影像教學就是有這個好處──在一部片子裡不能解決的問題,另一部片子卻能找到出路, 或一線生機。



《夢想起飛的季節》是說,一個老舊到近乎荒廢的農場,被一個農業專科大學的畢業生看上,她已學會轉型農業所需的各種知識,包括土地併購、讓農場轉型成觀光、休閒、教育等多元用途的設計和管理,還有上網推廣等等,於是她真的把一個原來作為生產農作物的農場變成了常有學生來參觀、住宿、學習的新農場。這部片子給了我們很多啟示:轉型是絕對有可能的。



在我的研究生參與災後重建工作的經驗中,我甚至發現:農村的社區重建所需要的「第二代」還不只是農村子弟,而是有些學會社區工作的大學生,他們進入農村,協助建立新社區的管理架構,譬如在一個茶鄉建立一個茶葉合作社的那種產銷系統,又附帶建立一個茶館、一個老人食堂,使得社區產生重新整合的功能,於是有些出外的農村子弟(和女兒、媳婦們,當然)就願意回流,來參加這樣的社區重建工作。



我說的是一個一個真實的個案,大家若有需要,我願意提供確切的資訊,讓各位有機會去進一步觀摩,也可以帶學生去參觀,瞭解這些轉型發展的成果,以及需要哪些人力的投入。



所以,我從《無米樂》的末代想像談到轉型想像,這中間有個很重要的聯繫,是建立在我們對於土地的感情,以及照顧土地的那一代農民所產生的敬意而來。



感謝《無米樂》裡的老農民,以及拍攝這部影片的工作者們,讓我們有這個機會來重新理解台灣農村的生機。



~作者為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教授;本文轉載自林文淇、陳德齡所編《生命的影像:台灣紀錄片的七堂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