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事讓它自然就好,還是多談人和感情吧
專訪《消失的情人節》導演陳玉勳
繼《健忘村》(2017)後睽違三年,陳玉勳導演攜新作《消失的情人節》回歸。1995年以荒誕喜劇處女作《熱帶魚》驚豔影壇,而後再以精巧明快的《愛情來了》(1997)、老練狂放的《茱麗葉:第三篇》(2010)漸次走入觀眾視野。2011年,絕妙反轉的短片〈海馬洗頭〉為影迷留下深刻印象,2013年,《總舖師》創下破3億的全台票房,也讓「陳玉勳」這個名字成了台灣喜劇的代名詞。
雖然嘴上說著不願被喜劇定型,但話鋒一轉,勳導也自嘲,或許觀眾還是愛看他拍喜劇。新作《消失的情人節》圍繞急性子郵局櫃員楊曉淇(李霈瑜飾)和慢半拍公車司機阿泰(劉冠廷飾)展開,一快一慢的極致設定,也觸發兩人之間微妙遙望的化學反應,甚而踏上一場奇幻之旅。
故事靈感始於世紀相交時,彼時正值青壯之年的勳導本著對世界的好奇,不斷拋擲關於「如果」的奇幻提問。而二十年後,在游刃有餘地雕刻純熟笑料之餘,勳導也在片中熬煮進更多中年愁思。無怪本片既瀰漫著清新純情之氣,又不時可見歲月的斑斑刀痕。細細推敲,《消失的情人節》簡直是三十歲的勳導和五十歲的勳導的相遇之作。這箇中的曲折輾轉和創作體悟,且看勳導笑著說。
《消失的情人節》是《愛情來了》二部曲?
——從《熱帶魚》的沙羅曼天王和人魚超人,到《愛情來了》的隱形人,再到短片〈海馬洗頭〉和《健忘村》的記憶洗滌,在導演的作品中經常可見奇聞異想。在《消失的情人節》裡,「掉一天」的魔幻時間和快女慢男的奇幻設定也相當有趣。聽說這個故事醞釀了二十年,導演最初的構想從何而來?
有一天,我經過當時永康街的一間照相館,裡面的玻璃櫥窗掛了很多大頭照,其中就有一張七〇年代知名影星秦祥林的照片。我經過的時候都會看一眼,心想:「秦祥林知道自己的照片掛這裡嗎?」如果有一天,有人經過發現自己的照片被掛在這裡,但是那張照片他從來沒有拍過,那會怎麼樣?當時覺得這個點子不錯,有點神秘,就開始想這件事情。
那個時候我拍完《愛情來了》空閒下來,每天在家裡看球賽。我一直覺得球賽是一種節奏的運動。例如投手把球丟出去,對方打不到,就是因為速度與節奏不同。籃球也是如此,跳起來的時候被對方蓋火鍋,也是因為時間差。每個人的節奏感不太一樣。我們在外面開車也是這樣,要配合所有人的節奏。如果節奏與其他人不合,可能就會出車禍。所以,如果有一個人節奏很快,有一個人節奏很慢會怎麼樣?當我想到一個節奏很快的女生時,腦中就浮現一個畫面:一個在郵局工作的女孩,每天蓋著郵戳章,蓋著蓋著,突然發現少了一天。
我將照片的元素和這個加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故事:有一天,有個女孩發現自己有一天不見了,且在照相館看到自己沒有拍過的照片。與此同時,有個男孩多了一天。當這個世界暫停,所有人都靜止的時候,他一個人去找到他喜歡的女孩。當時還幾乎沒有人寫過「世界暫停」這個梗,後來才慢慢多起來。
那時候我寫成一個簡單的劇本去找投資,但是2000年出頭,電影很不景氣。後來我跑去拍廣告,這個劇本一放就快二十年。二十年前給監製葉如芬看過,她一直很喜歡這個故事。每次碰到她,她都說這個可以拍,很有趣。只是我覺得這個劇本已經時過境遷,缺乏熱情。這個世界變化很快,二十年前電腦還是586,更沒有智慧型手機。
一直到拍完《健忘村》,他們說要不要做這個劇本,我才決定改改看,但需要大幅調動,因為時代不同。二十年前大家還在寄信,現在簡訊一傳就到。所以我做了很多更改,也加了很多東西進去。像是片中的壁虎伯等等,都是現在才加進去的,以前那個版本也沒有曉淇的爸爸。
——《消失的情人節》巧妙地以「消失的人」和「消失的情節」來作段落拆分。這種手法在《愛情來了》就曾出現過,彼時導演是以落款題字的方式將章名做在段尾,此次則是玩起文字遊戲,做出人物視角的轉換,能否請導演談談這樣安排的原因?
從《愛情來了》以後,我就一直很喜歡寫小人物的故事。我喜歡把一個人寫仔細一點,再去寫另一個人。《消失的情人節》二十年前的劇本,就是先寫女生再寫男生。三年前開始改本的時候,我曾經改過一個人物交錯的綜合版本。但監製們看過後,都更喜歡現在這個兩段式版本。
一開始,其實也沒有分成兩個標題,是到剪接時才設定。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這個片名可以玩出一些東西,靈感一來,就把標題做成「消失的人」和「消失的情節」。可能也因為這個故事寫太久了,冥冥之中心裡隱約就有這個想法,做出來後剛好切題。剪接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很多觀眾在看海報時,可能會預期故事是以劉冠廷飾演的阿泰為主,實際看片才發現劉冠廷在片中似乎不那麼重要,從而產生一種奇妙的觀影體驗。在典型三幕劇中,也很少會讓男主角這麼慢才真正登場。
其實本來故事就是以楊曉淇為主,第二段才是阿泰。但是在電影行銷時,發行部門在策略上還是先主打劉冠廷。一開始劉冠廷就是一個邊緣小人物,不知道的人不會認為他是主角。
這個劇本雖然是愛情故事,但也有一個比較弔詭的地方是,男女主角幾乎沒有什麼對手戲,不似傳統愛情片中主角愛得纏綿悱惻。為了營造神秘感,必須先隱藏男主角,讓觀眾先看到女主角有一天被偷了,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讓兩個人物交錯,就會很快破梗。這也是這個劇本比較大的困難,怎麼讓兩個幾乎沒有交會的人迸發火花,讓他們的愛感動人心。
——《消失的情人節》在命題上其實也極易讓人想到《愛情來了》,兩部片在本質上似乎所傳達的皆是「感謝你陪伴我的時光,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只是收尾又不盡相同,《愛情來了》是收在萍水相逢的知足,《消失的情人節》則似乎多了一拍命定的圓滿和可期待的未來,我們能將《消失的情人節》視為《愛情來了》某種程度上的續作嗎?
其實是的。有人在看過這部片的劇本後,就跟我說這就是《愛情來了》二部曲(笑)。因為是差不多時代寫的故事,的確在命題上會有連貫性。那時候我三十幾歲,也對這樣的事情比較關心、有興趣。
——之後在新版中加入爸爸的角色,是否也和導演的年紀和閱歷有關?
對,二十年前沒有這個東西,因為我那時候還不是爸爸。後來到了四五十歲,我開始想很多人生的問題。有一陣子我常常在想,我人生的精華時代好像快過去了,再來就走下坡,不再能看到未來。我相信很多男生都會經歷這種中年危機,甚至有恐慌症。三十幾歲時,你不會想太多受限的東西,你會覺得未來還有無限可能性。到了四五十歲,人生就像一張畫紙,即將被畫滿。「我的人生就這樣過了嗎?」你會充滿不甘。即使你現在生活得幸福無憂,還是會在心底懷疑,「這輩子是我想要的嗎?」因為人生無法重來,人只能活一次,所以必定留有遺憾。
我把大部分男生的心情寫到這個爸爸身上。本來也覺得曉淇需要在過去有一個爸爸離家的創傷。有的人想離開但捨不得離開,有的人可能就真的離開了。至於爸爸最後的去向,我相信每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不太一樣,也希望保有開放解讀的空間,讓大家自行體會、填充。
這部電影希望能讓觀眾自己填上去一些東西。就像壁虎伯收集了很多人的遺失物,我也收集了一堆,觀眾可能看到這裡,會覺察他心裡或過去曾經遺失了一些什麼,可以自己去找到。這是我的用意。
童年、夢境,與那個年代的情書
——導演的多部作品在處理男女情感關係時,似乎都常常帶有男孩對女孩的憧憬、窺看、仰望,以及女孩對男孩的錯看、失落、自卑。在情感關係中,那種源自童年的私密情誼與依戀感尤其強烈,比如《愛情來了》中的阿盛和麗華,《茱麗葉》中的歐A和國小同學,又或《消失的情人節》中的阿泰和楊曉淇,對此導演是怎麼看的?
這其實是一個時間的變化。我自己很喜歡講童年的事情,童年是很快樂純真的。老實說,這部電影不是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而是成長故事。我拍的電影幾乎都是這樣。時間一直過去,人在成長。我最感興趣的就是看人怎麼成長為現在的樣子。我常常在想,不知道自己的國小同學、幼稚園同學現在過得怎麼樣?就像前陣子,我得知《熱帶魚》的主角們的近況,有的成家,有的有了工作,那種感覺很奇妙。時間與成長,一直是我拍電影的題目。
而講到男女之間的感情,一般社會大眾畢竟都不是愛情電影裡的帥哥美女,不會那麼自信。我周遭的很多年輕人都單身,雖然過得快樂,心裡也會寂寞,期待愛情,我就是很一廂情願地想安慰這些人(笑)。沒關係,大家一起互相取暖。以前的愛情故事都是白雪公主、白馬王子、轟轟烈烈,但我覺得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小夢想。
——夢境的元素也是導演喜歡的嗎?故事中有一段相當奇特荒誕且饒富意趣的壁虎伯夢境戲,容易讓人聯想到《熱帶魚》中的潛水艇夢境和《愛情來了》中的隱形人約定等,導演似乎對夢境呈現情有獨鍾。
從以前拍片,我就一直很喜歡拍夢境和幻想。我的電影幾乎每部都有一些超現實的東西,而且這幾年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越想拍一些非現實的東西。我常覺得,人生並不是全部由現實生活構成,人花了很多時間在睡覺、做夢、幻想,也花了一些時間去看電影、看小說,進到別人的故事和世界,那都不是你自己的,那時候你已經脫離現實了。現實只佔人生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非現實。我對這方面很有興趣。你要講人生,應該也要描寫到非現實的部分,我一直想補上這部分。
——在《熱帶魚》和《愛情來了》中,都有痴戀女孩的男孩揣著情書,猶疑不知是否送出的橋段,到了《消失的情人節》裡,信件則成了阿泰和楊曉淇牽繫二十餘年的情感關鍵,對導演而言,信件這個物件也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對,我對信件特別有感覺。因為我生長在那個年代,大家都是交筆友、寫信。那個時代的人比較保守,喜歡一個人通常就是寫一封情書偷偷塞給她,比較沒有辦法鼓起勇氣去搭訕。我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我寫的角色又通常是一個羞於表達感情的人,寫信是一個比較好的方式,再加上我自己過去也寫了很多(情書)(笑)。
——正好在《茱麗葉》中,梁赫群飾演的歐A也是公車司機,並且同樣默默渴盼著與童年好友的重聚,不知道劉冠廷飾演的阿泰一角的角色塑造,和當初歐A這個角色有關嗎?或者說,在導演的作品中蠻常出現公務員的角色。
公車司機倒是沒有特別聯想到《茱麗葉》,是湊巧。我覺得公務員本來就是社會上很重要的一部分,為什麼沒有人講他們的故事?以前很多愛情故事的主角不是企業家就是藝術家,難道公務員都不用談戀愛嗎?所以我還蠻喜歡把這些人寫進去的。
「沒有消失」的人們
——這回是大霈(李霈瑜)首挑大樑擔任電影女主角,導演也可說是劉冠廷的伯樂,兩位都是導演欽點的演員,能否請導演談談這次與兩位演員的合作?
這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年紀大了,這行也做很多年,要多關心年輕一代。看到劉冠廷冒出頭我很開心,覺得應該再多給他一些機會。他之前都演配角,這次我希望他來演一個主角。他是很好的演員,可以演出各式各樣的面貌。碰到這樣的演員,我就會很想多寫一點劇本給他們演,不要浪費人才。比如剛過世的吳朋奉就是很好的演員,但是沒有太多角色讓他發揮,我覺得很可惜。
劉冠廷是科班出身,對他我一直很放心。關於慢這件事,我們練過很多次。他是天生演員料,也很難得有喜劇天份。喜劇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演,我看過兩個台灣年輕一代能演喜劇、天份極高的演員,一個是楊祐寧,一個就是他。
他的節奏感很好,也會和我商量一些新花樣。像片中看到馬志翔飾演的警察跪下來的那個動作,就是他自己加的(笑)。他會去加這些東西,但又很符合這個角色,所以我很喜歡他。還有些東西不用我多講,他就能做得比我想得好。像他在海邊拿兩串蚵殼走過去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演得好棒。我只是叫他拿東西過鏡,他自己就能表現出非常開心天真的模樣。
女主角的部分,我之前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看到大霈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女生有點個性,表演又自然,可以試試看。但是她在片中是最重要的角色,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鏡頭都是她,如果演不好,這個戲一定垮掉,所以我們的壓力都很大,風險太高。我對她很嚴厲,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一直磨練她。剛開始我很不放心,拍了幾天後,我就覺得她可以了,慢慢有把握讓她表現出來。
她做了很多功課,上了兩個月表演訓練,我也讓她去郵局觀察,她做了很多筆記,甚至畫畫。那個時候她本人比較文青一點,很陽光、洋派。她以前在國外唸書,會唱歌,整個人很現代感。我覺得這些和這個角色不符合,所以要把她這些東西都拿掉。我叫她沒事就去菜市場,多和那些賣菜的阿桑聊天,看看人家的生活。
她不是一個節奏快的人。剛開始認識她,她其實是一個很文靜的人,有點秀氣斯文,雖然她主持陽光的行腳節目。我很關心她的節奏問題,開拍前兩個月一直在練習。我們每次交談,我都一直提醒她「太慢了、太慢了」。所以拍片的時候她整個人就變成楊曉淇,速度越來越像,忘記以前那個大霈了。這個戲殺青一年多,她現在還回不去,還是很快(笑)。殺青的時候我跟她講,我有點抱歉,除了對她很兇以外,我還把一個氣質美女變得很快、氣質很不好。我告訴她,要快點回到以前的大霈,拋掉楊曉淇,不然我很愧疚(笑)。
對大霈很挑戰的是,每隔幾場戲就要碰到一個老演員。一開始是林美秀客串,之後還碰到飾演媽媽的林美照,再是飾演壁虎伯的顧寶明,都是和老前輩硬碰硬,每天越級打怪。但也因此成長很快,這些前輩會偷偷教她。我一直鼓勵她放開,注意節奏,後來我發現她是有天份且認真的人。有些節奏很難表現,如片中她和劉老師(周群達Ducan飾)在公車站牌的那場戲,幾秒鐘要變換多種表情,她都做到了。
——這部片的剪接找了賴秀雄,此前他曾多次與鍾孟宏導演合作,這是勳導第一次和他合作嗎?是什麼機緣有了這次的合作?
對,其實我在很久以前拍廣告就找過他剪接,後來看到鍾導拍廣告、電影也都找他剪,我就很想試試看他的感覺。這次和他合作,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妙的人。他剪接的感情很豐富,有種特殊的韻律感和味道,這是我在別的剪接師身上比較少發現的。他為我這部片奠定了一個很優美的調子,這是我覺得他非常好的地方。
但是他對於我的笑點比較難拿捏到,所以我們兩個合起來就很妙。好笑、快節奏這部分我處理,慢節奏、感性那部分他處理,兩個配合得很好。他也有很多很好的想法是我本來沒有預期到的。有幾場戲很難剪,像是阿泰開著公車載曉淇去秘密基地,一路上阿泰在講他小時候的故事,那一長串的節奏,或是兩人在海邊玩耍的戲,都是他剪出來的。
——這部片的音樂是盧律銘,片中還有一首電影《小美》(2018)的音樂,導演又是怎麼和他展開合作的?
他們在做電視劇《天黑請閉眼》(2016)的時候,透過柯貞年導演我認識了盧律銘。後來當台北電影節評審,看到《小美》這部片覺得它的音樂好棒,想到可以找他來做。我對音樂的要求其實很主觀,在剪接的時候就會放大量參考音樂。參考音樂對配樂師來講其實是很傷的一件事情,導演一定會先入為主,再怎麼做都很難超越既定的參考音樂。此外,我其實一直很怕新的合作對象對我有既定印象,認為我拍喜劇就是搞笑,要配合我。我最痛恨的音樂就是動不動來個有趣的音效。
經過前幾版的磨合,後來我直接到他家裡和他一起做音樂,告訴他哪裡的氣味、節奏不對,可以換成什麼樂器。他很耐著性子聽我說,現場嘗試。第一次去他家,我們兩個做音樂做得很開心。現場溝通後,他也知道了我要什麼。下禮拜再去他家,我就聽到了很棒的音樂,這之後就很好溝通了。本來爸爸在公車上那段戲的配樂,我擔心參考音樂太厲害,他可能做不出來,結果他後來放給我聽,我覺得超佩服。他完全跳脫我本來的參考音樂,做出了更厲害、更有感情的曲子。
不過我真的很會欺負配樂老師,有一首在曉淇和劉老師去約會,兩人要練習那裡的曲子,我說我希望這時候能有心跳的感覺,請盧律銘幫我加「咚咚咚」的大鼓聲。加上去之後也啟發了他新的想法,他把這首曲子整個改編,後來做出的這個版本我好喜歡。我們兩個就是這樣互相丟來丟去。
後來混音的時候我又開始亂搞,經過他同意後,拉掉幾軌樂器,做出另外一種風格和層次。片中有好幾首配樂本來是重複的,後來被我們這樣搞變成獨立的。比如劉老師在公園拉住曉淇那段戲的配樂,就是在混音階段變成開頭只剩和聲,後面再出來所有樂器。後來大家都玩得很開心,他們應該很受不了我(笑)。
喜劇需要天份和練習
——《消失的情人節》延續導演一貫的幽默,笑點對白都信手拈來。很好奇導演平時如何累積這些笑梗,又有多少台詞是一開始就出現在劇本中,有多少是現場即興而生?
大部分都是寫好的,我在寫劇本的時候腦中常常都有畫面,有活生生的人,知道他應該講出什麼樣的話。我平常也很喜歡觀察市井小民怎麼講話,在菜市場的人、賣東西的人,有些人真的講話就很好笑。我就會去學他們,記下來,寫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個人物跳出來。如《熱帶魚》我在寫阿姨的角色時,想的就是文英阿姨。這次也一樣。
但這也要很小心,我第一稿寫的時候也覺得為什麼這些人講話沒有生活感。當語言變成文字就不太對,寫劇本的時候常常不知不覺就會這樣,要慢慢去注意、修正、檢查。我設定每個人講話應該有他的個性,不要這個人不該講的話由他講出來。並且要反覆斟酌這些話,用最短的方式來講,沒有人想看講一大串話卻只講出一個重要的事或一件好笑的事,所以我一直重複修改精煉。
在拍片時也會有即興的東西,從拍第一部電影我就很喜歡即興。我常在現場給演員加料,所以當我的演員不太容易。比如預告中黑嘉嘉的那句(非常有節奏感的)「喔喔」、楊曉淇翻白眼,都是現場想的。還有一場郵局經理作詩的戲,也是現場掰出來。大家在打燈的時候,我一直覺得這裡應該有些事情,不要死板板講對白,就想到其實很多公務員主管會去參加徵文比賽,我就當場即興寫詩。我喜歡現場有些變化。
——喜劇非常難拍,只要拿捏不好分寸,就極易淪為鬧劇。一直以來導演都被視為台灣喜劇的指標人物。《茱麗葉》中有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康康飾演的朱立業被形容有種「悲哀的喜感」。請問導演心目中最好的喜劇是什麼樣子的?導演對所謂台式喜劇,又有什麼樣的定義與期待?
喜劇的難度在於它有很多不同的類型與層次,如比較瘋狂的、無厘頭的、神經的、寫實的,或淡一點的。最難的就是要統一整個表演,不能這個演員演得像周星馳,那個演員又演成綜藝感的、日本式的或英國式的。比較難的就是要控制這些人的表演,要維持一個調子,不管要瘋狂誇張,還是真實感一點,都要定好標準。
▍延伸閱讀
420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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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拍《茱麗葉》的那個時期,自己是很想要瘋狂一點,完全沒有包袱,惡搞亂搞。很多人說《總舖師》(2013)很誇張,其實是真的蠻誇張(笑)。我本來就設定它是很浮誇的,因為那部片的主角是料理。小時候看很多日本的小廚師漫畫,都把食物做得很誇張。在拍那部片時,我就想設定成這樣的調子。因為我要把台灣料理拍得很誇大、很厲害,演員也必須跟著誇張;《愛情來了》就不一樣,是比較寫實感、淡一點的,《熱帶魚》也比較鄉土寫實一點。
到了《消失的情人節》,因為我自己很喜歡超現實的元素,長久以來一直想做一種很在地真實的奇幻電影。很炫的特效大家看多了,我不需要再那樣,反而回到樸素寫實一點的本土性,做出來的超現實會更好看。
我覺得會拍喜劇的人不多,也有很多人誤會自己會拍喜劇。不見得人人都要去拍喜劇,有的人也許拍別種會很好,硬把自己當成會拍喜劇其實不太好。拍喜劇是需要天份和練習的:如果你個性上沒有這個細胞,怎麼樣都做不到;如果沒有去練功,也做不出來。這是相輔相成的。
平常看片其實我不太喜歡看喜劇,因為自己都在拍喜劇了(笑)。喜劇很難,我自己也很感慨,一般做電影的人或社會大眾不太看得起做喜劇的人,各種獎項也不太會頒給喜劇。喜劇老是受到歧視、不等對待,我也覺得很不公平。但很棒的喜劇真的很少見,所以我也沒辦法,我現在都看驚悚片比較多(笑)。
——導演剛剛提到練功,具體可以怎麼做呢?
多拍,去揣摩那個節奏與笑點。我練了幾十年了,從拍電視的時候就一直在練習,很多事情是練出來的。包括練習怎麼去觀察好笑的人,看好笑的戲。研究這個東西為什麼好笑,是因為這個人,還是這個情境?怎麼樣的人碰到怎麼樣的事情會很好笑?走怎麼樣的節奏這個笑點才會出來?很幸運的是我剛拍電視那幾年,一直在做這些事情。我嘗試、練習過很多,很清楚知道這個時候要讓它怎麼樣好笑。
當我拍一場戲重來一兩遍還是覺得不好笑的時候,我就會開始想這不是演員的問題,這一定是導演或劇情的問題。我會開始現場即興想辦法改一個或加一個東西,產生化學變化,就會不一樣。所以這是要有機會練習和經驗的,不是那麼容易。
這個時代跟二三十年前的喜劇不一樣。現在網路太發達了,你要比好笑,人家開個網路不用錢就很好笑,幹嘛花兩三百塊進戲院看你好笑?你也不一定好笑得過人家。所以要做喜劇你一定要有創意,要有一些不同的東西,不然誰要看?看網路就好了,所以蠻難的。如果有晚輩想要做喜劇,我覺得不要一直嘗試想搞笑,多去講人,講感情。好笑的事讓它自然就好,你要比搞笑網路很多!
——導演目前有下一部片的計畫嗎?或是想嘗試什麼樣的創作?
我其實每次都覺得自己應該多準備一些劇本,就可以很快這部拍完就拍下一部。可是寫劇本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寫完就拍,拍完就不知道接下來要寫什麼(笑)。所以每次都生產得比較慢一點。
我也很不喜歡一直被定型當一個喜劇片導演,我也很想拍驚悚片或推理劇。但是這些東西劇本很難寫,可遇不可求,叫我自己寫我又很懶,覺得寫推理劇很累很可怕。我也努力想嘗試找別人的劇本,但目前還沒有碰到很喜歡的。我後來也發現一個問題,一般觀眾還是期望看到我的喜劇,我如果拍一個悲劇應該沒有人想要看,這就是一種宿命吧(笑)。但我對一個東西一直有興趣,就是很好笑的恐怖片。
未來也是會考慮影集,但年紀大了,就是有點累。因為至少要拍八集、十集,可能要半年左右,比電影累很多。但如果有好的題材、好的劇本,還是會想拍。影集空間也很大,現在這種時代,加上疫情影響,大家更覺得應該做影集,做電影風險很高。但我還是喜歡拍電影,電影值得這麼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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