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運的導演,最努力的作家」──
專訪《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導演九把刀
九把刀拍電影也快十年了。
早年我們所熟悉的九把刀是多產的小說家,自從1999年開始,他就像水龍頭一樣源源不絕寫書,出版產量驚人。「人生就是不停的戰鬥」,無論演講或說故事,他總是不厭其煩闡述這個想法,彷彿一名總是在小碎步跳躍暖身的拳擊手,特別享受流血流汗的過程。
2008 年,九把刀導演了第一部短片《三聲有幸》,片子只有26分鐘,他在《獵命師傳奇》第18卷的序文裡難得正經八百地說,拍完這部短片,「電影世界的輪廓,我才弄懂了一小部分,一切都還模模糊糊的,就這麼帶著戀戀不捨的表情離去,不是我的戰鬥風格。……我想把電影這個履歷欄位,做得更帥更漂亮更厲害,更沒有悔恨。」
做為一名總是準備出拳的「戰鬥型」創作者,寫出這麼一段熱血的告白可不是隨便哈拉而已。接下來,他開始近身搏擊,以導演、編劇、出品人與監製等多重身分密集上場,勤快地觀摩、演練電影功夫,2010年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票房華麗,也成為流行文化話題,新人導演的戰鬥Round 1成績相當不錯。
過去,九把刀書上的作者自介常寫:「當今華人文壇創作幅度最大的作家」,「最幸運的人,也是最努力的人」。自從他拍電影之後,台詞改了,變成:「最幸運的導演,最努力的作家」。然而,即使幸運而且努力,他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報告老師!怪怪怪物!》卻遲遲等到今年七月才登場。
不受「類型」綑綁,不是殺戮B級片
《報告老師》和《那些年》雖然都是校園背景的故事,但內容風格南轅北轍,《那些年》青春甜美,《報告老師》卻暗黑殘忍。不過,《報告老師》最初拍攝的想法是在《那些年》的拍攝現場誕生的,原本構想是打造一部類似《靈動:鬼影實錄》(Paranormal Activity) 或《科羅佛檔案》(Cloverfield)、以手機拍攝的假紀錄片式恐怖片。
然而,故事的雛型最後演化出七、八個不斷修正的劇本,九把刀在經營男主角林書偉這個角色的過程中,希望將他型塑為被欺負的人,「可以乘載衝突和矛盾」,當這個角色越來越立體,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是要拍一部恐怖片,「當我不是要拍一部恐怖片的時候,我發現用手機拍的意義幾乎是沒有」,便拋棄了預設的攝影形式,轉而深化故事的層次。
九把刀說他「其實不是要拍一部恐怖片」,但這部片有兩隻長得有點像長髮咕嚕的吃人怪物,也有不少讓人心跳少一拍的嚇人效果。「一點點效果而已啦」 ,九把刀這麼說的時候竟然有點靦腆,他表示,如果有做出恐怖片效果,「我會很高興」,不過他以恐怖片重度粉絲身分鄭重表示,這是一部「有怪物演出的劇情片」,「如果只是恐怖片的話,就入圍不了富川﹝國際奇幻電影節﹞競賽片了。」
在《報告老師》的試映會現場,有人問九把刀為什麼結局這樣安排,他解釋,「這是一部反省的電影」,這部電影「如果不那麼做,就會很可怕,就會變成一部殺戮B級片」。
為什麼不想把它拍成殺戮B級片?九把刀試圖從林書偉的角色來解釋他的看法。電影中有兩場突兀的雜貨店戲:第一場,林書偉看見了小學生偷東西,上前勸阻,小學生不聽勸阻,他也不再追究;另一場戲中,林書偉看似在欺負雜貨店員,但卻毫不感到痛快,似乎在發洩對自己的憤怒。九把刀說,這就是這個角色在往後「所有行為的基礎」,林書偉不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正義感對他毫無意義。他補充道,「就和這個社會上一樣,大家都喜歡贊成價值正確的事情,但是要你走上街頭,你可能覺得很熱就想放棄……林書偉想做好人,也許想做這正確的事,但如果這個事很費力,他也可能放棄,以『我已經盡力了』來安慰自己。」這兩場戲正是為了建立這個角色而存在,「會這樣建立角色 ,就不會是一部恐怖片」。
先前九把刀在闡述拍攝《那些年》的動機時曾說過:「真的,我要拍的不是小品,不是實驗性作品,不是意識流, 而是一部真正好看的大眾電影。」問他怎麼定義「好看的大眾電影」,他說,很簡單啊, IMDb7.5以上,爛番茄在90以上,大眾覺得好看就是好看,脫離影評、導演的主觀,「大眾」的好看與否自然不是一個人說了算。
話鋒一轉,他澄清,雖然自己覺得《報告老師》是「一個有怪物演出的劇情片」,但是「劇情片不代表你比較高級」,對他而言,《七夜怪談》、《厲嬰宅》(The Conjuring)、《德州電鋸殺人狂》(The Texas Chain Saw Massacre)都是精采的恐怖片,相對來說,劇情片也有可能慘不忍睹,類型不是一個品味的分門別類,而是形式的類屬。
從小說到電影,故事視覺化的挑戰
從小說家變成導演,把文字敘述視覺化的過程有沒有什麼困難?九把刀想了想說,研究攝影分鏡可能是他做電影最大的樂趣,導戲其實是不得不為的工作。為了更精準地表現電影整體的氛圍與構想,他必須不厭其煩地和整個劇組﹝演員、美術、服裝等﹞重複解釋劇情,講戲雖然有它的樂趣,但不免流於瑣碎,經常讓人異常疲倦;由於不是表演老師,只能藉由描述角色動機的方式來調整他所預設的表演效果,下表演指令對他來說太技術、太無聊,就算演員做對了也難以有巨大的成就感。
不過,一談起攝影,九把刀口吻便輕快了起來,他喜歡和攝影師周宜賢研究分鏡,也喜歡編排鏡頭所帶來的挑戰。他說自己拍完這部戲交到最好的朋友就是攝影師,攝影師一樣非常喜歡想故事,兩個人經常往對方家裡鑽,一起想劇本。他說,「攝影師怎麼可能只懂攝影,他必須懂講故事,才會是個好的攝影,不然就只是『攝影執行』而已 。」
周宜賢和九把刀聊得來,而且直言不諱,在旁邊擔任了提醒、批判的角色,九把刀不介意,而且很顯然很喜歡有人願意提醒他,提供不同的看法。他笑說,當自己嘗試用一種攝影「風格」解決一場戲的時候,周宜賢會覺得導演在偷懶。他打了個比方,劇中有場KTV的戲,身為周星馳超級粉絲的他原本打算模仿使用周星馳《喜劇之王》裡「我真的是送外賣的」的經典橋段拍攝手法──攝影機在周星馳旁邊急速迴旋,身旁的人不斷盤問周星馳,鏡頭和對話的速度感製造心理的壓迫。《報告老師》原本是按照這樣的運鏡手法排戲,但是到了拍攝前一天,周宜賢卻反映,這是「用一種攝影風格去處理一場戲」的方式,如果有能力導戲 、如果演員能演,何以要用「風格化」的方式去處理「氛圍」?他認為那是一種懶惰──拍氛圍,不如拍戲。
因此,在前往拍攝現場的路上,九把刀才臨時畫新的分鏡,同時打電話給劇組,緊急採買改戲後的道具。同樣的「緊急改寫」狀況在拍攝《報告老師》的過程中發生了無數次,這和《那些年》的拍攝經驗完全不同。《那些年》拍攝前皆經過很多的排練,到現場時便是照表操課,九把刀回想當時,在現場「就是一直在玩啊,處於一種太快樂的狀態」。但是,拍攝《報告老師》的時候,他可是每天晚上改劇本、重寫劇本,隔天發新稿,演員重新背台詞,彷彿打游擊戰。
九把刀導戲時將構想視覺化、故事化的過程,也可以從他如何和電影配樂溝通的表達中可見一斑。《報告老師》片中有一場經典的巴士浴血橋段,在腥風血雨之中,九把刀穿插一位受害者男友同時在果汁店替她買飲料的畫面,並襯以甜美女聲的配樂托出殺戮的可怖,類似《藍絲絨》(Blue Velvet)的開場,暴風雨前的寧靜。
當初,九把刀在向電影配樂侯志堅形容這一場戲的配樂時,不是三言兩語形容他想要的音樂感覺,而是交代一個完整的故事場景,他是這麼形容的:一個小女生早上醒來,看見桌上有一杯媽媽幫她泡的牛奶,她喝了一小口,心想,「媽媽泡的牛奶真好喝啊」,走出門看見對著自己微笑的老太太,看到路邊有小貓小狗,她對小貓小狗說:「如果我放學回家你還在,我就帶你回家喔!」小女孩上學途中,看到了什麼就唱了一首小歌,蹦蹦跳跳的。九把刀說,他講完這段故事之後,告訴侯志堅他希望的配樂就是這種「無病呻吟的少女感」,侯志堅找來的歌果然讓他愛不釋手。
九把刀向八三么邀歌創作電影主題曲〈末日鬧鐘〉的時候,同樣也是先描述「一個被霸凌的學生,下課時間躲在廁所裡面,別人不斷在外面拿掃把打那扇門」 這樣動態的場景,引導音樂人創造黑色搖滾的曲風。
電影裡最美好的存在
《報告老師》開拍前那個禮拜,九把刀才額外增加了「窗外的女生」這個角色。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希望留下一個希望,她是這部電影裡最美好的存在。雖然美好,但他也說,她也是電影裡面最不寫實的存在──雖然飽受霸凌,卻還是對這個世界懷抱希望
據說,片中出現了霸凌老人的場面,臨演老人非常入戲,下戲後向九把刀抱怨:「這些囝仔攏真歹捏,以後會死得真慘。」九把刀老神在在地說:「我就鼓勵這些老演員,跟他們說放心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片中唯一有好下場的就是那個象徵希望的女孩。」
訪談時,九把刀反問:「你有看過很多網路上學生在霸凌的影片嗎?」他解釋,有些觀眾說他這部片裡的霸凌場面太多了,但他自認為電影並沒有脫離現實,現實世界反而可能更殘酷。他描述了一些網路流傳的霸凌影片內容,認為霸凌的行為僅展現了一部份的暴力,但很多惡意是藏在影片之外的,而且經常是霸凌者將這些影片公諸於世,而非受害者。
曾念社會學的他試圖從社會的角度來解讀這些現象,他認為傳統社會中,霸凌者都不願別人看見自己的惡行,但隨著網路世界的發達,爭取大眾認同的心態產生了一些變異──霸凌者希望霸凌的時刻被紀錄、被讚揚,而且經常以幽默感來掩飾言語霸凌的事實,一個班級裡面的風雲人物霸凌別人的現象,不見得比被一般人認定的「壞學生」少, 「我需要這些屁孩去演出我所觀察到的社會的吉光片羽」。
《報告老師》展現了一部分這種「炫耀式」的霸凌,但還有更多的霸凌場面是「豪無緣故」,就是要「鬧」你、不需要理由、讓人無所適從的嬉鬧,比如屁孩拿油條打老人、在老人臉上畫弗利沙的妝、女學生掀裙子朝男主角放屁。九把刀同樣認為這並未偏離現實,他試圖陳述各種「不需要真正動機」,缺乏邏輯演繹的暴力。他舉了一個例子,曾經有新聞報導指出,兩名小混混在地下道拿BB彈槍掃射老人,警察問對方為什麼這麼做,他的理由不是對方髒、看對方不順眼等具體因素,而是:「我剛好手上有BB槍」。他曾在《獵命師傳奇》序文中引述馬克吐溫的話:「真實人生往往要比小說還離奇,因為真實人生不需要顧及可能性」。
九把刀在《後青春時期的詩》裡的一則小故事中寫過這麼一段話:
「多少孩子都在鄙視大人的青春裡面掙扎著成長,未來卻成為他們當初瞧不起的大人。……現在,我們要對十年後的自己投下一張信任票。絕對──不要成為我們不想成為的那種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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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把刀無法掩飾他對權威、對「某種大人」的不耐,他把這種拒斥表現在小說裡也表現在電影裡。《報告老師》劇中老師象徵了九把刀所觀察到的某種「目的性強烈的」社會人物﹝「比如護家盟」,他說──雖然片中人物是佛教徒﹞,以宗教之名干涉別人的生活方式,想要做好事,也是想得到好的回報,而非單純想要幫助人。 他厭惡權威的階級壓迫,但在訪談中他亦不忘補充,他知道片中的老師角色偏於典型化,雖然明白「人很複雜」,老師有她的人生,如果去拍老師去接她女兒,她也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媽媽,但電影故事勢必只能擷取自己所需的片段,這是說故事手法必須面對、不得不為的一種妥協。
寫小說是一個人的功課,拍電影是群體的合作,問他是否也曾妥協,投資者是否曾介入指揮他的創作?他說,「他們給我的自由是無限大耶」,有的時候經紀人柴姐(柴智屏)會表示一些憂慮,但他們並不過問創作方向。不過呢,他補充道,他可是在最有道德的前提下完成《報告老師》的拍攝──在預算以內完成,沒有超支一塊錢,拍攝時程完全沒有超出任何一天,在金主規定的範圍內完成所有的事。或許,這也是他為什麼說自己是「最幸運的導演」原因吧。
江湖傳言他現在已經把重心放在電影上,而不小說上,七月才剛出版《上課不要打手機》這本小書的他說沒這回事,「我隨時都可以不拍電影,但我可以寫一輩子的小說」。
數日前,韓國富川國際奇幻電影節傳來捷報──《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抱走了觀眾票選獎,在某種程度上亦證明了:他確實可以拍一部「大眾」認為好看的電影。
九把刀聽到獲獎消息的時候哭了,還說:「得到這獎是我這三年來發生最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