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淡了之後,也就更為清晰」
《八月》導演張大磊——專訪及其他
第一次看《八月》,只是覺得清爽、窩心,真心希望這個夏天永遠不要結束。因為工作的關係看了第二次,是後製細節還沒抵定的試看片,邊看邊把每一個戲劇轉折細細記下。這種散體的詩意作品,散體的戲劇結構並不明顯,但萬縷千絲的戲劇線發散出去,都有所著落,交織在一起,讓人愈發神往。第三次,金馬影展看大銀幕,細節、調度、表演,一目瞭然。每看一次,好感就更增深一分。更有甚者,看完之後,閉上眼睛,任思想和記憶重新活躍,竟是愈回味、愈有味,從原本的「喜歡」到「神往」,後來竟是「由衷喜愛」了! 2016年11月22日晚間,《八月》的導演張大磊接受筆者訪問,聽他娓娓說起成長經驗、藝術養成、與非職業演員合作的交心模式,再看著他一路得獎,真的就像看到好朋友的才華和努力獲得肯定一樣,深深為他高興。這位青年創作者,也絕對是華語影壇日後務必密切留意的優秀作者。
曇花的養份由何而來
《八月》,原名《曇花》。張大磊說,劇本熬了四年終於完成,但籌措資金卻處處碰壁,幾年間心上像悶了個鍋蓋,情感宣洩不出來,就幾乎沒辦法往下一步走。幾經波折,劇本多次修改,也發生過不計其數「革命性」的變化,好多次是改到一半推翻了又重新來。還經歷過特別膠著、揪心的階段,逼得他很想趕快把這部電影拍掉,就算要改寫成別的故事,只要那裡面能保有一點點自己的影子就可以了。
幸好,這樣的妥協並未發生。
《曇花》拖了五、六年,最終改名《八月》,在2015年開拍。花了一個月拍好,加上兩次補拍,整個攝製到後續修改的過程,也是他和自己對話的過程。初剪裡,點題的「曇花」先後出現四次,象徵主人公曉雷的成長階段,敘事結構鮮明。但定剪時,大磊導演心血來潮,把四次曇花刪去,只留兩次,打散了原本分幕清楚的節奏,卻使整部片子更顯流動而輕盈。也許因為醞釀了太久,使得原本可能濃郁而強烈的個人指涉淡了,「看淡了之後,也就更為清晰」,張大磊說。
縱觀全片,此間不少影評人直指影像上有強烈侯孝賢、楊德昌,甚至賈樟柯、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等大師的影子。言下之意似乎對《八月》的原創性不予茍同。《八月》乍看雖彷彿有著鮮明「台灣新電影」模仿痕跡,然而,在新浪潮作品裡,新銳創作者急於表達自己、創造新時代的銳氣,在《八月》卻幾乎完全不見。張大磊和掌鏡的呂松野勾勒的詩意影像,更多時候是將他們長年吸收的養份,消化之後自然反饋,並非生招硬套。而連接影像元素、整合敘事線索的核心,應是整個團隊在氣質上、情感上的協調,透過天賦的藝術直覺,以及源自文學、源自經典電影、源自更深層生活思想的創作意識,化於無形,寄託在散體行文,徐徐織成時代的全貌。
大磊導演才坐定,寒喧兩句,筆者迫不及待就問了第一個問題——《八月》也好,「曇花」也好,請問大磊導演,創作養份自何而來?
「養份啊......」大磊導演開始思索。
整個《八月》的旅程起源很簡單。少年張大磊年輕氣盛,高中玩搖滾樂隊,後來輟學,想要突破自身陷入的困境,想要出走。「其實沒別的目的,就想離開家,就選擇了去俄羅斯」他說:「但我沒想到的是,其實出關的時候都還好,都很興奮,覺得終於自由了。但到了俄羅斯的時候,是夜裡,當時已經是冬天,十一月份,已經下雪了,有校車接我們到學校。就在快到學校的路上,經過了一個小鎮,車窗外,那個鎮裡全是矮矮的木房子,堆積著特別厚的雪,關鍵是——從每一扇窗戶你都能看到屋子裡頭滲出來的黃顏色的光」。
在那一刻,張大磊心裡就是一個感覺,「哇!我離開家了!」
「所謂的『家』,或者說『故鄉』,那個情感,直到那時才真正能體會到。之後很本能地,經常會想到很多過去的事情。那是你自己身處在家庭生活當中的時候,不會去注意、會淡忘掉的。而那些場景、那些情感和溫情,我在離開家之後,自己一個人在俄羅斯求學的時候,深深體會到了」。
因為失去,因為遠離,所以珍惜。說起來是老生常談,但正因此,那個平凡的力量,成為一種普世價值。美國經典名劇《小城故事》(Our Town)裡,逝去的靈魂重返人間,體會生命中最平凡的一天,卻被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撼動到無法自已,臨別紅塵之際,靈魂問道:「有人能在活著的時候體會到生命的珍貴嗎?每一分、每一秒?」
答曰:「沒有。或許只有聖人和詩人能體會吧。他們偶爾會的」。
美國名劇和《八月》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但這層「或許只有聖人和詩人能體會」的簡單、平凡之珍貴,我們竟然在《八月》裡找到了。
在俄羅斯,張大磊說自己本來想學音樂,他喜歡搖滾,喜歡古典,但陰錯陽差選擇了電影。但俄羅斯電影、乃至它的電影傳統、歷史源流等等,對他的影響其實不大,他受惠最多的是人在異鄉,擁有相對而言開放而自由的視野和學習空間。於是啟蒙階段,像一塊吸水海綿一樣拼命吸收來自四面八方的養份,影評人提出的侯孝賢也好,楊德昌也好,他自己承認的賈樟柯、塔可夫斯基......他說,「這些都跟個人的經歷還有很原始的情感有關係」。張大磊強調,這些創作者和作品,對他而言,「跟自己當時的感觸和感受不謀而合,真的是很自覺地產生了很多情愫,這還真的都是俄羅斯帶給我的。因為自己身處在一個那樣的環境,還有我當時的經歷。那樣的空間,那樣的學習氛圍,自然而然地去吸收,然後消化」。
大磊導演和片中的「曉雷」一樣,出身電影製片廠。在1990年代初期,親身經歷大集體時代的結束。電影廠,就是生活和記憶的一部份;成長歲月裡,正好遇上中國大陸一波新潮的「城市電影」出現,這些影片——或文藝、或歡快,反映了時代的變化,大城市、大都會的急速發展,在人際關係、在家庭、在男女情愛、在生活,在各方面,悄悄展現著幽默,靜靜揮灑著情緒。
張大磊說,他對這些「城市電影」印象很深。片中特別安排的《爺倆開歌廳》、《遭遇激情》幾個片段,就是那些「城市電影」的代表之一。但他坦白:「小時候真的看不懂。但沒事幹我們就要去看電影,把電影的台詞從頭背到尾。但片子究竟講了什麼,真不懂。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主演的像陳佩斯老師他們這些前輩的面孔。到現在我們甚至都覺得他們不是演員,他們是我們的鄰居一樣的。感覺很親切。」而《八月》的觀眾,看著《八月》的劇中人在看電影,看到劇中人跟這些電影的互動,這多重的觀賞和多重的情感交流,扣合在《八月》片中父親望著銀幕,感動落淚的鏡頭,兒時的「不懂」已被歲月淘洗成為不懂也無妨的暢快,成為一個抒發的過程,白光一現,銀幕亮起,關於電影的種種,自然開始滾動,流淌。
一個八月的下午
在俄羅斯五、六個年頭,張大磊回國隨即投入工作,當助導、執行拍攝,北漂闖蕩,沒有太多時間留在家裡。一直到2008年,回到家鄉呼和浩特,在八月的某一天,來到姥姥家跟親友團聚;午飯後,他坐在院子裡的躺椅,抬頭仰望兒時常常看著的天空。張大磊說:「我又能感覺到時間在走了。」
九〇年代的孩子不像現在被科技、娛樂信息淹沒,被無數課程累癱,有著大把空閒等著揮霍,「當時是覺得很無聊的,現在想起來其實也挺孤獨的,有一種孤獨感。」
整個訪談中,大磊導演說了不下十次的「孤獨感」。卻因著這份孤獨感,還有他的敏銳,讓我們在《八月》裡感受到那麼多創作者灌注在曉雷這個角色身上的情感和觀察,以及曉雷這個藝術形象主動去聽、去看、去體會物換星移的感受。
「尤其是當那個八月份那個中午,坐在那個院子的躺椅上的時候」,張大磊回憶:
「那個『孤獨感』特別強。我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年人,離那段無憂無慮的時間很遠了。但在那個瞬間,當年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居然能看到從中午到晚上的時間變化,在那一剎那,我特別感動。再回頭,又同時看到了家庭成員年幼的長大,年長的變老,一代一代,一輩一輩,薪火相傳的家庭情感和家庭氛圍......心裡頭有好多事情想講。好多——想起來很遙遠的事情,細去想呢,又抓不住。那種感覺特別像夢,特別打動我!當時我就覺得,必須要做一個這樣的電影。把我之前的生命,大概至少是前二十年吧,梳理一下。講一講」。
《八月》不單只是「講一講」。張大磊從創作的最初,就仔細拿捏寫實與寫意間的微妙分寸。《八月》選擇黑白攝影,看似為營造懷舊氣質,但它更是為了一種「像夢一樣」,似實似虛的情懷。張大磊說,要追求懷舊,透過彩色攝影中景物的色彩堆疊,反而更能達到目的。但他選擇讓灰階的層次沖散色彩帶來的強烈效果。於是乎,《八月》並不再是一城、一地、一時、一刻的故事,它可能擁有——至少導演是這麼希望的——更大的感染力量,能和更多觀眾的童年記憶產生連結。透過呂松野的黑白攝影,我們看到了張大磊抒寫出對往日滿滿的孺慕之情。在前作《塔洛》裡,呂松野的攝影奔放,甚至豪邁而強烈。到了《八月》,張呂這兩位自求學期間就長期合作的創作者,採取了節制、內斂的細膩筆觸,用黑白攝影拍出了葡萄的色澤以及曇花的氣息。
在有限資金下,整個團隊通力以情感搭起了《八月》,張大磊深感自豪。而若要說《八月》是不是有什麼強烈的理想執著與追求,張大磊覺得,從2008年到2015年,經歷了差不多七年的時間,他一直只是在做這件事情,「這不光是我的故事,而是整個團隊對於過往生活的感情。」七年的消耗,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打磨和結晶,看淡之後,一切都乾淨,也都簡單了。
侯孝賢的影響、沈從文的啟發
侯孝賢導演曾經提過沈從文的《從文自傳》對他拍電影的影響。還有沈從文以一種冷靜的態度、一個相對抽離的距離,像第三者一樣觀察自己成長歷程的書寫方式。大磊導演說,看到侯導在訪談上的點撥,使他更加確立自己的藝術直覺是正確的方向,也讓他起意重新揀起《從文自傳》,尋找靈感。
在創作《八月》劇本之初,他憑著直覺,以及從過往養份所得的藝術修養,步步前行。「這樣的散體表達方式,這樣的一種文體,真的是從我的直覺來的,」張大磊說。「在看了侯導的紀錄片之前,我還沒細讀過《從文自傳》。我之前看過沈從文先生的其他作品,但這時我才明白,或許可以從中得到更多啟發。《八月》的劇本並不是一邊從沈先生的作品裡吸取營養一邊創作,只不過憑著直覺把劇本做出來之後,居然在《從文自傳》裡得到了一個肯定。讓我更加確定跟作品裡的自己稍微拉開一點距離的觀察,是一個好的決定」。
片子裡運用這手法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場電影廠的運動會了。大磊導演說,那並不是他童年往事的如實再現,而是一次揉合不同回憶,以及不同層次視角的「藝術創造」。他解釋,「這些場景是有(藝術)價值的生活經驗,從一個作者的角度來看,它們是可以打動我,也是我覺得可能可以打動觀眾的場景。把它們安排在一起——運動會它是一個集體的、真的可以讓我們回到過去『大集體時代』,看著大家在一起同時做一件事情,尤其是拔河項目,那必須是大家在一起的。這在我印象中太深了。
「至於曉雷,我當時希望他也是我的觀察對象。作為創作者,我特別想觀察我自己,然後讓觀眾透過這個視角去觀察作品裡的我。現在回想到當時那種有大把時間可供揮霍的童年,可能是很孤獨的,但當時不懂孤獨,這個孤獨感可能是現在回想起來才有的。也可能是一種對比吧,過去有集體,有家庭,現在是另一種面貌,所以我特別希望把這種感覺拍進去。」
除此之外,還有片中似夢非夢的殺羊,也是張大磊分不清是夢境或是回憶的印象「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在分不清。所以我有點任性地想,一定要讓它真實發生一次,放到片子裡,讓片中的我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樣子,也希望藉由這個機會來觀察我自己在看殺羊會是什麼樣子。
「而且這個解不開的夢,非常像整部《八月》給我的感覺。那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我的童年?還是它是別的東西?現在我把它變成一個藝術作品,是真的是假的,大家可以看一看,思索一下,我現在把它拍了出來。就在那裡」。
一種相互信任的質樸表演
《八月》片中的所有角色,全都是由非職業演員擔綱。他們幾乎是在電影裡,把那個年代生活中的躁動與安詳,誠樸地在鏡頭前重新活過一遍。被問及是怎麼跟演員溝通?大磊導演說,他在創作之初,就打定主意和非職業演員合作。
他在過往工作中,有很多機會接觸到這些所謂的「素人演員」,透過這些深而廣的接觸,他很明白這些不以表演為職業、簡單而平凡的素人,其實心裡是有很多故事的。大磊導演說,一旦建立了信任,他們的能力與投入,絕對是超乎想像。「開始拍攝之後,我和演員之間很少是真正『導演』在『指導演員』,更多時候我們是在交流、在聊天,劇組裡大家都經歷過故事裡想講述的那個時代,而我們每個人在當時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記憶,我們整個團隊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生活拿出來大家分享」。
那導演呢?原來,他坐在攝影機旁,觀察、判斷、調整。好幾場戲並沒有具體的對白,導演給演員一個梗幹,一個情境,讓他們即興發揮,臨場捕捉生活中的靈光。演員提供自己珍貴的回憶與生活經驗,揉合進那個情境,如果演員的走向和劇中人物有偏差,「我們就再停下來,我和他們再介紹一次劇中人物,請他們再一次把自己的生活經驗放到人物裡面。」張大磊說,很多時候我們就是這樣,而且因為彼此有很強的信任基礎,外人以為要找素人演戲可能很難,但很多時候真的不是太大的問題。而且,「大家都很享受的」,張大磊笑道:「演員們也告訴我,在拍戲的那一個月的時間,大家好像真的又回到了過去那個時間,我們整個是很享受、很投入的」。
片中三個主要角色——爸爸、媽媽、曉雷,質樸清秀的表現,讓觀者留下極深的印象。全片一開始,小客廳裡一家三口端坐電視機前,邊吃飯邊配電視劇「棗花」,爸爸嘆了一句劇中人棗花真命苦,媽媽冷冷下了批語「長相決定命運」。
演員郭燕雲表示,那場戲導演只是給了一個方向,下的指令就是讓他們吃飯,然後家常閒聊。但就她一句「長相決定命運」,郭老師的角色頓時立體了起來。
郭燕雲私底下活潑、開朗,她跟劇中人的職業一樣,是個英文老師。認識張大磊是很偶然的機緣,當時大磊導演為了謀生,接拍結婚喜慶的攝影企劃,而且不是普通的婚攝,是真的有劇本、很認真的那種迷你電影。張大磊說,那是他為了保持自己作者的身份和作者的暖度,不在大型商業劇組裡迷失創作者獨立性,而選擇的人生道路。除了餬口,也可以藉此機會讓自己沉浸在創作的氛圍裡,不至於為生活奔波而離拍電影的夢想愈來愈遙遠。
郭燕雲和她先生的婚禮影片,就是由她口中的「大磊哥」拍攝的。
回想起這一段,大磊導演笑得開心。當時的影片寫的是一個農村題材,郭燕雲和她先生在故事裡扮演兩個下鄉的知青,故事就是講他們兩人鄉下認識了之後…...「我突然覺得她好會演戲!」張大磊說,郭媽媽(他們現在都這麼稱呼她)本人不是片中那樣嚴肅、刻板,「她當過老師,目前也當了媽媽,而且她也經歷過那個時代,她的童年生長在一個家教特別嚴格的環境裡......她真正本色演出的時候,大概只有夫妻鬥嘴吵架那場戲吧,其他時候那都是她的表演。」
《八月》的細膩,如有一絲一毫「演」的痕跡,都會讓整部片子成為青年導演做作的自溺呈現。然而因為導演與素人演員彼此的信任感,過去的生活況味,油然生成在銀幕上。比如夜來母親招呼孩子洗腳睡覺的戲,郭燕雲說,如果是憑自己的直覺來演,肯定是咋呼著要把已經睡在沙發上的孩子喚起身來洗。但張大磊帶著她回到1990年代初期對母親、對生活的記憶,那個含蓄而收斂,內在能量卻特別飽和的形象,就讓郭燕雲給活生生塑造了出來,看她忙完一切家裡頭的瑣事,還要在燈下批改作業簿,那身影,呼應著最開場「長相決定命運」的主婦式碎嘴,或者責備丈夫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以及管教孩子那近乎詼諧的冷面,實在讓人不得不配服大磊導演口中所說,素人演員「心中是有很多故事」而在取得他們的信任之後「產生出來的東西是很驚人的」!
飾演父親的張晨——張大磊說,他都稱張晨是「晨(兒)哥」。對張大磊而言,他就是他童年的「三哥」。張大磊在叛逆的十五六歲、十六七歲,忙著玩樂隊;那時候張晨已經在做樂隊了,「等於是他帶著我們做的」。張大磊強調,一直到現在他們仍然保持聯繫,對他而言,張晨真的像長兄、像長輩。張晨也經歷過1990初期,尤其是劇本裡那個父親,張大磊說,劇本裡那個父親心裡是怎麼想的,晨哥看完劇本之後馬上就能明白。「他本人也像我們劇本裡的父親一樣,是個情感特別細膩的人。在電影裡,父親這個角色帶著孩子進放映廳看電影,孩子悶得睡著了,父親是看得津津有味,還會感動得哭的!晨哥本人也是這樣,他很敏感,是情感很細膩的人。他現在也當爸爸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他肯定是一個好父親。真的很幸運,我們能找到對的演員放在那個位置。」
至於整部《八月》的靈魂人物,曉雷,他是張大磊導演最貼近自己人生的藝術形象書寫了。小演員的名字叫孔維一,小名「樂樂」。遠從內蒙兼程趕到金馬影展現場,主持人訪問他時,樂樂童言童語,開口就說「我想得金馬獎」,引起哄堂大笑。然而典禮當晚,這位之前完全不知金馬為何物,純潔一如白紙的素人,一舉擒馬。拿下最佳新演員獎時,表現落落大方,讓人望之欣喜。
據張大磊說,樂樂是他們見過幾百個孩子之後,才終於發現的驚喜。在他之前,大磊導演到學校、到少年宮,以及很多才藝課堂裡徵選,卻失望大過期待,「現在的孩子很聰明,視野很廣,很寬,但是覺得少了一些當初我們那時候的簡單和童稚」。也就是劇本裡的曉雷,他所必須擁有那種「感受到時間流動」的感受能力,在這些才藝精湛的孩子們身上,幾乎是看不到的。「他們太忙了!」大磊導演說,「家長給他們安排的很滿。他們很忙很忙。其實整個選角過程挺失望的,我幾乎都要湊和了!」
還好,朋友在微信上看到他童年的照片,說有個孩子和他挺像,或許值得一見。大磊導演就真的去了。去的時候,樂樂正在體育館裡練習羽毛球,張大磊沒和樂樂說上話,他帶著一個攝影機偷偷觀察他。「他在運動的時候是一個特別活潑矯健的孩子」張大磊分析,「但休息時,他沒有像其他的小孩們一樣在那兒玩什麼的。樂樂就自己一個人在旁邊,在觀察,在看,有時候他又什麼也沒幹,就在歇著。他那個狀態就是我想像中的樣子。」大壘導演找到孔維一的父親,非常驚奇地發現這男孩對演戲、當演員、當明星,絲毫不敢興趣,他反倒有些靦腆,有些抵觸,「這真的又很像曉雷的性格。」張大磊說。為了說服孔維一出演,大壘導演花了很長的時間,「把自己在身高和智力上都當個小孩地來談」,才終於把這事談成了。
在拍攝現場,孔維一的靦腆反而成為他最純潔的優點,可以很自然地活出曉雷在劇本當下的狀態。不過,孩子有時還是難免鬧脾氣。樂樂個性比較靜,對於拍耍雙截棍的那場戲,怎麼樣都不肯就範,他就是無法了解,這兩根破棍子,還有那個什麼李小龍的,究竟哪裡迷人。磨了一整天,後來甚至急得哭了,才拍成那顆鏡頭。大磊導演回憶,當時帶著樂樂一起,有時耗一個晚上跟他一塊兒打遊戲機,很早期的任天堂那種,其實樂樂也大開眼界,好像發現新天地一樣,原來這些老掉牙的破玩意兒,居然有那麼大的魅力!
片子裡有兩場「樂樂」孔維一的主戲,不但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對於大磊導演來講,也是愉快的回憶。一場是前文中的運動會,大家推車子的戲,導演只是簡單地點了一下,孔維一似乎完全明白那份在熱鬧之餘,突然抽身出來旁觀「集體」、旁觀「別人」的孤寂詩意,簡簡單單就把那份美感抓住了。透過鏡頭、透過演員的眼睛呈現出來的內心世界,也的確就是大磊導演所謂「感受到時間流動」的那份敏銳。
還有一場,就是《八月》全片最經典的澆花戲。戲演到鄰居長者說起「郭老師又來侍奉曇花了」,德布西音樂輕輕響起,郭媽媽手捧白鐵杯,含著一口水,噗嗤一聲一股腦全噴在葉子上。曉雷在一旁看的都呆了,忍不住笑了出來。張大磊說,那是他真笑了!攝影機本來拍到那裡就要喊停,但覺得這笑還真棒,就留下來了,那是是曉雷的本能反應。而那個笑,和滿盆的肥美曇花葉,連帶曉雷從躺椅仰望著滿架結實纍纍的葡萄,這一連串鏡頭,成為整個《八月》世界,在前半部故事裡,最為重要的詩意存在。
經典與傳承
2016年11月26日,《八月》在第53屆金馬獎獲得「最佳劇情片」大獎,爆冷,但也感人。《八月》的自傳性質濃厚,張大磊憑著藝術直覺,一方面刷淡了強烈的個人指涉,一方面強化了與前人、父輩的感動傳承,既讓留白成為觀眾看清世界的助具,更讓流動的創作血脈繼續綿延。
領獎時,舞台上呈現一幅「三代同堂」的景象。張大磊立於左側,「曉雷」孔維一立於中間,聯合製片人、也是導演父親的資深剪輯師張建華(曾以《悲情布魯克》一片榮獲金雞獎最佳剪輯)立於右側。三位在年紀、輩份上,呈現了「父、子、孫」三代的傳承,在電影意義上,又分別是「出資者」、「創作者」、「作品(藝術形象)」的三位一體。原來,正因這部作品「小」而「獨立」,更顯得藝術的力量可以無遠弗屆,在這個贏得榮耀的瞬間,已經消逝的時間與已經拆卸打碎的空間,透過金馬獎的肯定,得以再次交集。
電影裡,曉雷和剪接師父親拉起膠卷對光探視,父親說畫面裡的那位創作大師是「老雲叔叔」,膠卷上,出現的是對內蒙影業貢獻良多的前輩導演塞夫。塞夫與愛妻麥麗絲都是導演,夫妻搭檔,他們不僅是非常優秀的民族導演,塞夫導演逝世後,麥麗絲也成為《八月》的重要推手之一。在《八月》的最後,我們看到曉雷的成長,看到母親仍堅毅地維繫家庭運轉,看到父親在外地草原上努力地堅守工作崗位,片尾的一行字,把電影獻給我們的父輩,是影片定剪之後的最後加工,這行字,也圓滿了一個青年創作者從生活、從經典、從開放的自由、從海角天涯的廣闊世界,吸收到的所有養份,蒸餾結晶,淘洗沉澱之後,所留下來的樸而拙、誠而純的生命獻禮。
張大磊導演在金馬之後,隨即將展開新戲的籌拍,手上有兩個醞釀多時的題材,其中一個可能計劃在2017年的冬天開拍。大磊導演說,那會是一個冬天的戲,而且它會和俄羅斯有些關係,我們看到的場景同樣不會是非常現代的,它可能也會帶著觀眾來到一個分不清國家、分不清年代的小鎮,小鎮上聚集著他所喜歡的這群簡單、充滿了理想的誠樸人物,當然,鎮上的窗戶都要在雪地裡透出黃光,非常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