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在民間

與徐浩峰聊他的創作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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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3

徐浩峰在當導演之前,他是「徐老師」,在當徐老師之前,他是一位小說家。他從1997年開始寫下多部武俠文學作品,他的紀實文學《逝去的武林》(2006)、小說《道士下山》(2007),前者已售出電影改編版權,而後者改編的電影已於2015年上映。成為徐老師,是因他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兼課,以「有效的場面調度」之說聞名(特別是相對於導演系多年來的「正確的場面調度」傳統),在他轉戰導演工作之始,就備受矚目。然而,2011年《倭寇的蹤跡》問世,本應鏗鏘有力的這部片,雖說形式上令人耳目一新,但市場反應冷淡(這也是導演預期),甚至使得來年完成的《箭士柳白猿》遲遲排不進電影院,直到去年(2015)《師父》上映,票房或許稱不上大賣,但確實打開了徐浩峰的知名度,連帶使得《柳白猿》才於今年3月正式在大陸上映。

趁光點台北「臺北文學‧閱影展」邀約徐浩峰來台的契機,本報也和導演面對面,進行了約末1小時的訪問。導演在溫和中展現出一股深沉的內斂,誠如朋友對他的形容:「武人文人化」。

您在北京電影學院開課講授「視聽語言」跟「大師研究」,內容含括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狄帕瑪(Brian de Palmer)、黑澤明等導演,很驚訝徐老師在不同影像美學下都能挖掘出背後的涵義,好奇導演在視聽語言的學習上是怎樣的過程?

徐浩峰(下簡稱「徐」):這個還是電影學院導演系的傳統。很多電影理論書講的都是電影的元素,用文字很難表達電影視聽語言的創作思維,就算你覺得自己邏輯清楚地寫出來,別人也很難看懂。所以導演系有個「拉片」的傳統(作者按:過去電影學院的訓練,是要求學生必須到剪接台上借調圖書館視聽室館藏影片的拷貝,逐格、細緻觀片,並且報告。由於膠卷在剪接台上需要「拉」,故稱「拉片」。目前儘管(尚存的)拉片(課)形式已經改成播放DVD或錄影帶(如國家電影中心的會員服務),但這個詞基本上也保留了下來),拉片就越過了元素,開始講這場戲怎麼組合而成,而且必須得對著影像講,這樣學習才能明白。從這兒就能證明,電影確實是視聽的敘事藝術,有文字不能表達的點。以前我們的帶班老師是鄭洞天老師、侯克明老師,不帶我們班的像司徒(兆敦)老師,也是這樣教的。所以有人說這是不傳之秘,其實是沒法兒傳(笑),你必須得對著鏡頭拉片,有些東西才能說明。

您私底下傾向看什麼片?

徐:應該是泛泛什麼都看。因為拍武打片,現在武打片基本看完了,開始慢慢往古裝戰爭片看,了解拍戰爭的方法。因為視聽語言好不好看,還是高明在方法,你拿怎樣的視聽語言來解釋這件事。我們當時在天津拍《師父》,廖凡還沒成為大演員之前,這些天津場景電視劇都拍過,但我拍實景的方法跟他們不一樣。很多人覺得戰爭片就是資金,但其實能看到很多方式,很多時候不是錢造成的,而是你對戰場有什麼特殊理解。

導演2010年的畢業作品不是武打片,後來出來拍武打片,是有意識到自己將以這樣的片型出道嗎?

徐:對,我的畢業作品是拍少男少女。因為錢太少了,拍武打片會完成不了。另外是演員的問題,配合度各方面都比較差。那時還沒有演員的資源。拍武打片不是一個謀劃,是水到渠成。我開始拍電影之前,武俠小說跟武術界的口述歷史積累滿長的,就自然而然去拍武打片。第一次拍的片是《倭寇的蹤跡》,那樣的片子肯定沒法進入院線,成本也不夠,如果不能進入藝術片市場,投資方一定賠錢。剪出來之後,投資方個人喜歡這個電影,然後威尼斯選片選中了(作者按:入選了平行單元,在威尼斯影展進行世界首映),意外地能讓這條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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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的取景方式是否參考歐洲大師的影片?如布烈松(Robert Bresson)。

徐:他倒沒有。威尼斯影展選片人馬可穆勒(Marco Müller)對中國電影、橫店都非常熟(作者按:浙江橫店是中國最大的影視拍攝基地),他問我《倭寇》在哪拍的,我說在橫店拍的,他說沒看出來。這就是選擇角度。我知道橫店有很多大俗景,所謂俗就是被人重複、用過很多。拍《倭寇》時用的是歐洲藝術電影經常用的方法:因為沒有錢,或拍攝時間太緊張了,沒時間佈燈光,所以進入一個環境裡面,經常不拍空間,場景四面只拍一面。你看布烈松、高達(Jean-Luc Godard)的電影,很多都是單一背景,好像人在幕布前演出。這個方法當時也在《倭寇》的拍攝進度上給了很大幫助。另外在環境上取局部,所以就瞞過了馬可穆勒(笑)。

小說對景沒有寫得那麼實在,當您在改編時,怎麼選擇景?因為三部片都不太一樣,但景跟人物的關係都非常緊密。

徐:我們受的訓練都是借景抒情,這個人的心理狀態,跟他經常待的空間結構有關係。這是一個常見的理論,好多電影書都會見到,你跟很多電影青年聊,都知道這點,但我佔了一個便宜,青春期的時候(作者按:高中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油畫專業),這是我實踐過、烙印很重的東西,拍電影時就成為你的本能。

我們當時在電影學院受的訓練,不太像原來我在美院系統那種很抒心的,是很像職業工人那樣的訓練(笑)。老師不跟你解釋,反覆用作業不通過、討論不通過,來刺激你。老師是不跟我們暢談藝術的,跟我給你們講課不一樣,這是老一代的傳統。這些烙印比較深,現在碰到哪個問題時會突然想,「哦這個鄭老師罵過我」、「這個當年很為難」,會有這種痕跡。

導演在片中身兼武術指導,這對您導戲最大優勢在哪裡?

徐:你看現在袁和平要拍電影,都給他寫成是「動作導演」,意味這是聯合導演的作品。他跟人合作,起碼有三分之一以上篇幅是袁和平獨立去拍。這跟我們受的藝術家教育——藝術家要追求自己的獨立作品——有很大的牴觸。對我來說,我不太能允許我拍一個電影,自己只能完成一半,另一半是另一個人。另外,既然上了武打片,覺得可以繼續往下拍,我跟以前武打片不同之處,是提供一個新鮮的打鬥方式,這是我的電影最大特點,所以我不能把這個命脈交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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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除了執導也時常身兼剪接,但在您的影評集《刀與星辰》中你提到,剪接應該用別的眼光來看?

徐:這可能也是武打片的特殊性。我拍電影總是處在拍攝時間非常緊張的情況之下,另外我受的是影像構成式的教育,就是一場戲不是拍完素材再到剪接台上來重新構成,我很少這樣,通常在拍攝現場剪接就完成了。有好多導演今天拍完,隔兩天會把拍的素材整個全看,我的工作方式是從來不看,拍完會有攝影師去檢查質量的問題。我從來不看,一個是離這個東西稍微遠一點,一個是在拍攝現場剪接就已經完成。這也是時間壓力造成的,不可能拍攝海量素材,基本上只能拍將來剪接會用的東西,素材很少,基本上是拍多少用多少。有時電影粗剪完後,有很多同道來幫助你、給你把把脈,當他們提出修改意見時,我就表現得很尷尬,當別人問:「你是不是還有別的素材?」我就說沒有了。後來讀電影史發現約翰‧福特(John Ford)也是這樣做的,書上寫他這麼做,是省得別人來改他的片子。原來這麼做,還有這麼大的好處(笑)。

前兩部片跟《師父》的動作設計、剪接節奏完全不同,最關鍵的差異是什麼?是拳派、武器不同嗎?

徐:時間。我三部電影的拍攝時間,《倭寇》拍42天,《箭士柳白猿》拍63天,《師父》拍93天。每一個電影多出來的時間,第二個比第一個多20天,第三個比第二個多30天,多這30天幾乎都是用來拍打戲。拍《倭寇》最後一場決戰的戲,下午進場景,當時我被通知,明天上午天亮之前必須拍完,所以你一定要想一個簡潔的方法,不能糾纏武打,等於在現場演員之間沒有切磋的時間,得玩一個大的、會對觀眾有刺激的電影概念。《師父》多要了一個月的時間,除了完成大的概念之外,還能完成技術工作的細節,演員可以在現場切磋、對練。另外,這次請的演員都是心狠手辣的,像蔣雯麗、金士傑老師、廖凡、黃覺,都能對對方下點狠手。(笑)

另外,《倭寇》整個型態是一個諷刺劇,不允許出現精彩的武打,出現精彩的武打,整體的諷刺味道就沒有了,你到底是諷刺還是讚美?這還是跟影片有關係。而且有跟投資方講,咱們不拍商業片,而是拍一個有表達的作品。

從《倭寇》、《柳白猿》到《師父》,接著要拍《刀背藏身》,這樣的順序在主題意義上,導演有一個安排嗎?

徐:我是想創造一個武打片的類型。當時威尼斯選中《倭寇》,是覺得在類型上有突變,你的藝術價值不是泛泛的,就是說你對武打片的類型型態一下做出變化,這個變化我們想不到。所以你這片子的拍攝條件再差、再低廉,我也讓你去威尼斯,這就是藝術價值的標準。《師父》跟《倭寇》,我想提供兩種關於「踢館」的故事類型範本,到《師父》那兒,我覺得我已經完成,以後的人可以用我創建的元素、敘述方式、故事框架再去變化。所以這件事我就不再重複,到《刀背》的時候,我要嘗試再創建別的故事類型。

《柳白猿》對我來說則是一個動作型態的練兵。《倭寇》也是,但《倭寇》的動作要服從整部電影,它不能美化,不能把武打動作拍得精彩。《柳白猿》要拍傳統實戰武術的美感,不同於港式的舞蹈化。實戰武術也有它的視覺,我主要想探討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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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白猿》最後安排柳白猿跟匡一民的對戰。雖然我們知道,兩個柳白猿最後都是腳殘,帶有宿命的感覺,但箭跟槍的對決,好像剪得太快,不太清楚最後柳白猿是怎麼抓住匡一民的?

徐:那個都是按照古戰場的幾種方法。箭和槍,以前在戰場上很重要。西方貴族打仗都是長矛、重劍、騎馬,所向無敵,歐洲戰爭史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突然發明的弓箭,戰勝了長矛和重劍這些經典武器,忽然一射,就把他們給射崩潰了。東方你看我們中國的武神關羽,關羽經常胳臂中箭,他拿著刀,對方向他射箭,他拿(綁著皮革護臂的)小臂擋,所以關羽是一個中箭率極高的人。這個在《柳白猿》決戰也有,匡一民拿沾過油的粗麻繩在胳臂上一綁,等於古戰場的護臂。還有紅纓槍,槍上的紅纓是用來止血,我一扎你,槍一抽,血會噴到身上,所以紅纓是堵血用的,都是沾血的,讓血沾不到你身上。還有一種槍,不是用紅纓,前面是綁一些粗的繩子或鐵鍊,這是幹嘛?這是用來擋箭的。其實也擋不住,但有20%的可能性把箭打散。

目前看到的導演作品都是自己改編的,對導演來說,改動最大的困難或糾結是什麼?

徐:最大改變是不能拍床戲。我的原小說寫了大量的情色場面,所以非常可惜,我沒辦法成為大島渚那樣的導演,那我只能向胡金銓老師學習了(笑)。我的小說有大量情慾場面,這也是時代的烙印。因為中國的80年代很像歐洲的60年代,是以性作為反傳統、反極權的詞彙。60年代的法國女性才開始有大量裸體鏡頭,有些明星拍裸體鏡頭,這對他們來說是革命,表明我一個反傳統的態度,並不是說放得開,而是先進。中國80年代的電影、繪畫、文學,都是這樣。所以這方法在寫小說時,寫個床戲,能一下表達清楚,但拍電影你不能拍這個,得想別的辦法,在衣服的包裹下,你得怎麼拍戲。

另外,文字上,你可以寫很多心理活動的傳達,寫得很有意境,但電影必須轉化到人的身體上。有時你小說寫得很有文學技巧的東西,拍電影拍不出來,只能轉成人物形象。一般來說,我電影裡人物的形象、形態,都會比我的小說稍微強烈一點。這是文學的侷限性,或者是電影的侷限性,電影你得比小說多點東西,小說可能三筆兩筆就有一個意境,已經傳達了,人物形象不用那麼實,但拍電影有時實了還不夠,還得擠牙膏似多擠出一點。這是我電影改編的方法。

導演一直跟宋洋合作,他的什麼特色讓您一直想跟他合作?

徐:我第一次看到宋洋的時候,宋洋就是個「台灣演員」,他們那代人受台灣偶像劇的影響太大了,包括說話的腔調,大陸很多小孩都是台灣腔,我上課就好多小孩台灣腔。我碰到同學說台灣腔,就叫他們說自己是哪裡人?有四川、山西、山東、東北(笑)。那時說話都那樣,鼻音很重的台灣腔。當然宋洋鼻子尖,容易那樣。所以我跟宋洋要求,你得把聲音練出來。我昨天見了宋洋,宋洋跟李霞(《師父》製片人)聊天,我在旁邊聽著,欸,這聲音真好聽。後來就通知宋洋,你這聲音是練成了,從《倭寇》到《師父》,你就覺得宋洋的聲線有變化。他以後拍電影,台詞、聲音都練好了。

那時用宋洋,一個覺得他是可造之材,非常用功,而且情商很高。有一些演員各種脾氣,總碰見莫名其妙的事,一耽誤,耽誤一兩年,情商不太高。所謂情商高,就是他很明白這些事不用再費別的功夫,只要努力就能達成,對事看得清楚。宋洋屬於這麼的人,所以《柳白猿》、《師父》接著用他,他也進步非常快。對我來說,我其實也是想,一個國家的電影如何不那麼商業化?商業化都是有市場標價,總用已有的明星去操作,你說你這國家的電影還不至於那麼商業,有個標竿就能吸引住觀眾,所以我故意用一些沒有商業標價的人,但能提供一種新鮮的感覺。昨天在台灣首映,有女性對宋洋大呼小叫,我就通知宋洋,我說:「宋洋,你已經成為一個明星。」

在電影裡面,鄒館長這角色是不是有點太強了?有沒有受到蔣雯麗的主導呢?

徐:那倒沒有。蔣雯麗老師是非常好的,我也建議你們將來拍電影多跟她合作,蔣雯麗老師是導演的天使。別的人要跟導演聊創意,都被蔣雯麗老師攔了,她會說:「聽導演的!」(笑)她在現場非常好的。主要還是北方大家族在民國時期掌勢的都是女的,這跟大家族文化有關,你看《紅樓夢》,管事的都是賈母,男的都死了,或者不在家、在外面當官,或精神有問題,修道、學氣功去了,女的得撐家。所以就出現鄒容這個形象,這也是我多年來想表達的一個角色。

《師父》最後多了陳識回去打這些門派,這在小說完全沒有,導演多增加這一大段的最主要原因是?

徐:因為小說沒辦法寫,你寫到這兒,忽然來一段長達兩頁的打戲,那看小說的人就矇了(笑)。因為我小說基本上還是以寫實的社會小說方法寫的,這也是文字的侷限性,但電影是視覺的,還有一個是電影裡人的英雄行為,陳識師父的感人,不是說他懺悔以前做了背德的事,他以前做的也不是壞事,而是服從和平庸,包括他安排徒弟。而且我想把《師父》做得商業一點,什麼是商業?商業不是賣場那樣,賣女色男色,商業是你能跟大眾有心理上的共鳴。陳識不是那種背叛道德、最後有道德覺醒的人,我沒有必要拍這種故事,太多了。這個人一開始是服從於平庸,包括我寫天津武行,這其實是大家平庸的生活狀態,最後他要反抗平庸,怎麼跟大眾發生共鳴?你必須找出一個有形式感的東西,能跟大眾一下發生共鳴,所以就設計成這樣。我覺得新時代的年輕小孩可能會對這個感興趣,因為我們的生活很無奈,太平庸了。

導演可以推薦一些戮力在新武俠類型的導演嗎?

徐:都在嘗試,或者是理性的,或者是感性的。當然也是跟我在電影學院當老師有關,我剛剛跟你說的,置換舊有的反對方,把壞人變成平庸的生活,這是我通過理論而總結出來的。有些人說不出來,但他也照著這個方式去做。你看近期武打片,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包括洪金寶的《我的特工爺爺》,當然裡面也是有傳統壞人,有俄羅斯黑幫,但起碼影片前半部描述的是平庸的生活。只不過現在是有人投資給我拍電影,成了一個電影現象,我能在此給你們說說。電影變化都很快,說不定隔個四五個月,啪出來一個很厲害的人,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這個人作鋪墊,把我們之前成功、不成功的全部總結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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