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類型混種
《捉妖記》導演許誠毅談好萊塢經驗與華語電影市場
真人動畫特效電影《捉妖記》去年度打破中國電影票房紀錄,創下125億台幣佳績,大膽的新嘗試讓全球看到了新的商機,透過《捉妖記》,中國影視業界的企圖與實力也可見一斑。
香港出生的導演許城毅在美國夢工廠與許多動畫藝術家們創作出《小蟻雄兵》、《史瑞克》系列動畫片,這一待,就是20年。許誠毅一直想做華語動畫片,也尋求回來拍片的機會,2006年時許城毅便問過安樂影業的老闆、製片江志強,要不要拍一部華語動畫片?但或許是時機還沒到,技術、市場都不夠成熟,不足以支撐這樣一部大製作,江志強當時拒絕了他。幾年後,隨著物質條件齊備,江志強2013年主動邀請許城毅回來拍一部真人特效電影,這一步,也代表技術上的經驗、傳承已達到階段性里程碑。
動畫特效的邏輯與電影攝影相當不同,為了融合真人與動畫,使畫面看起來有說服力,在所有細節都必須要專下功夫,包括肌肉線條、手部的重量感、陰影光線,都必須非常敏感。許城毅指導演員時還帶著動畫師的習慣,他舉例:「我會告訴演員,笑的時候嘴角揚起可不可多揚起15度?走路速度可不可以慢1秒?」搞得演員為了計算速度、角度而顧此失彼,不過也讓許城毅嘖嘖稱奇:不用在電腦上修改,用攝影機就可以立刻改正。
與真人溝通,也是首次帶著好萊塢經驗回到華語地區當導演的許城毅所面臨的挑戰,從以往不停地畫角色、故事版,如果一個角色如果沒有畫個一千多張,代表沒有做足功課,到援引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山海經》、《聊齋》來發想故事與妖怪原型,《捉妖記》就像是一個東西文化的混種,在角色、故事、人物造型與場景調度,甚至在電影類型上,可以看到多層次的不同文化元素。
如何看華語電影市場?許城毅說,他剛去美國時,動畫片也是不賣座的,他在電腦特效公司裡工作,後來被夢工廠收購,又等待多年,才有機會從《小蟻雄兵》動畫師做起。中間,他也曾為夢工廠的項目,去香港、印度、南京培訓動畫師;當他回來製作《捉妖記》,發現北京與好萊塢的差異不如想像中大,因為好萊塢工作機會變少、人才與金錢的流動,讓兩地愈來愈趨接近。許城毅在不同文化間的經驗與思考軌跡是什麼?以下是專訪精彩記要。
請談談在夢工廠的經驗過程,動畫導演需要怎麼跟其他人配合?
許城毅:我剛去美國的時候,其實是先在一個比較小的電腦動畫公司,那時候還沒有夢工廠,後來夢工廠成立後收購了我們的公司,才進入夢工廠。我一開始去美國時其實沒有想要在那裡帶那麼長時間,本來希望兩年就回香港,但兩年後覺得自己英文還說得不夠好,心想待五年吧!後來就開始了《小蟻雄兵》、《史瑞克》,本來沒想在美國這麼久,不知不覺就20年了。
我在夢工廠一開始做《小蟻雄兵》的角色設計,畫了一千多種不同形象的螞蟻,有長得像伍迪艾倫的、有像螞蟻的,後來做了動畫總監,跟很多動畫師合作。接著是《史瑞克》第一集,第二集開始我想學習做導演,他們給我機會畫故事版,到了第三集時擔任聯合導演。從第一集到第三集,我陪史瑞克整整12年。夢工廠就像動畫界裡的少林寺,裡面全都是世界各地來的高手,有動畫師、設計師、燈光師,跟他們工作就像在練功一樣。
動畫導演的工作方式需要很專心做動畫,包括角色的表演、動作、表情,導演也要分配工作給整個部門幾十個動畫師,也要讓他們的作品看起來不會不連貫。跟動畫師的溝通很重要,也需要幫忙他們可以做得更好。當導演的時候我同時也會畫動畫、做鏡頭,導演需要對每一個角色很了解,才能判斷情節、氣氛適不適合故事。
為何決定回來做華語電影動畫?
許城毅:我其實一直想找機會回來,十年前,我曾經找過江志強老闆,問他:我可不可以回來拍動畫片?他想也沒想就說:不行,你專心在美國繼續工作吧!後來他也許覺得時間到了,問我:你想回來拍一部真人加特效電影嗎?我說只要有機會回來我都願意,江老闆便給了我這個機會。
在美國這麼多年,英語講得更好了,跟同事聊天時話題、笑話也能融入,他們都以為我是美國人。記得夢工廠在做《功夫熊貓》時,有次我問同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任何小事都可以!同事問我:你怎麼對《功夫熊貓》這麼興奮?我回答:因為我是中國人啊!
《捉妖記》的妖怪原型靈感部分來自《山海經》,在妖怪的造型及故事的結構上,您怎麼融合東西方的不同思考?
許城毅:我和江老闆剛開始時想了幾個不同的故事,但都覺得不夠好。後來,我跟編劇袁錦麟碰面,聊到了妖怪。我們都覺得比如日本、美國的妖怪各有千秋,但中國的妖怪似乎不夠有特色,好像都是演員化了妝就變成妖怪。我們想嘗試一些特別的東西,於是談到有一個小妖、一個天師,他們怎麼去保護小妖,還有男人生小妖的過程。男人生小妖的情節是編劇想的,我也覺得很特別,《聊齋》裡有個故事就叫「男生子」,但與《捉妖記》的呈現不太一樣。我們本來也擔心觀眾會覺得很奇怪,不接受,但後來覺得一定要做。2009年有第一版劇本,到最後基本上都沒有變太多。2009年寫完劇本,到2013年開拍,中間也一直在調整劇本,測試動畫和真人之間的配合度。
中國的妖沒有明顯的形象,比如說狐狸精也可能是一個美女。有人說《捉妖記》裡的妖看起來很像史瑞克,但在西方人的眼中,他們卻覺得蠻東方的,可能因為妖的鼻子扁扁的,不像西方的長勾鼻。西方的妖都有名字,分得很清楚,比如史瑞克是ogre,比他更大的是巨人giant,但東方是沒有這種分別的。所以西方觀眾不會認為這是西方的妖,他們可以接受這是一種新類型的妖。
有些妖的形象參考是來自人,有些是來自動物,也有些來自大自然,比如它們的背上有草、蘑菇,想表達它們跟大自然之間的關係是很和諧的,也有保護的作用。有些小朋友問我:胡巴的頭髮可以剪嗎?可以用來做菜嗎?我說他的頭髮是身體的一部分,剪了可能會痛的。胡巴的形象,本來沒想過他是一個蘿蔔,只是先設定上面綠,下面是白色的,有次買菜時看到蘿蔔,覺得跟胡巴很像!像吳君如飾演的胖瑩形象是一隻魚,有手有腳,就跟《山海經》裡描述的妖比較像,《山海經》裡很多妖都是多頭,《捉妖記》裡的妖比較像是《山海經》的妖的朋友。拍攝的時候,演員是拿著一個塑膠做的胡巴模型,就像顆大花生米,上面有追蹤器,就可以知道他們怎麼動、怎麼轉。
我們一開始就沒有特別想要在美國上映,主要還是針對中國、華語的觀眾,如果是拍給美國人看,拍法會完全不一樣。比如片中貼定符、小紙人,我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但美國觀眾可能不明白。我們一開始就決定,不要因為美國的口味就把這部電影做得四不像。江老闆原本擔心我剛從美國回來,如果不考慮美國,會不會不滿意?但我回來,就是不想再拍美國的東西。
在敘事上,我的觀察是美國跟東方分別不大,很多地方都很像,也可能因為我對兩邊都很熟悉,所以覺得沒有太大分別。不管看美國、中國的喜劇,我都會笑得很開心。我在美國時會問觀眾,這太中國了嗎?在中國時則會問,這太美國了嗎?大陸有人說很西方,也有人說很香港。
故事混合了很多不同文化的背景,例如開頭宮女帶著懷孕的皇后逃亡、收妖很有中國色彩,但三個主角之間的情感又是很共通的,類型上也混和喜劇、功夫、妖怪、音樂,請具體談談設想劇本時有哪些參照?
許城毅:我看過非常多動畫片,西方的我當然很了解,同時間也看日本、中國、台灣的不同動畫片,我覺得好的東西就會記得,如果有觀眾認為裡面有其他動畫片的影子,比如宮崎駿、夢工廠,我都覺得很榮幸。我自己喜歡的動畫很多,比如宮崎駿、大友克洋、迪士尼、皮克斯,我小時候對《木偶奇遇記》印象很深,還有真人動畫《威探闖通關》(Who Framed Roger Rabbit, 1988),裡面有隻白色兔子,他老婆是大胸部的紅髮美女,也是早期的真人動畫電影。
一開始我也沒有想過類型會這麼混合,我本來想,這不完全是動畫,我想拍得很酷,但很自然就愈來愈搞笑。後來,監製奚仲文告訴我,不要想那麼多,把他當成動畫片拍就好,效果自然就會出來!如果純粹是動畫,觀眾可能不會覺得類型很混合,因為很多動畫片都會出現音樂、功夫的類型元素,但因為有真人,會讓人覺得很混合。很多橋段設計,只要覺得在那個情況下是自然的,就可以加進來。比如姜武唱歌那場,本來討論的是,曾志偉和吳君如飾演的妖被抓住後要如何逃脫?原本是有對白的,但覺得不夠好笑。他們問我:如果是動畫片會怎麼拍?我說,他們唱首歌,在唱歌之中很多事情就自然搞定了!
《捉妖記》和之前中國的電影很不一樣,原本很擔心觀眾會不會不接受,或者是抱著看聊齋故事的心態,進戲院才發現跟原本的想像很不同,不會預期到是一部有唱歌的喜劇。
為了讓真人與動畫之間不會產生不協調的感覺,在技術上是怎麼做的?
許城毅:比如說他們抱著胡巴時,要能感覺到他們是真的抱著胡巴,包括手的重量,那種沉的感覺,還有陰影,這些細節都必須想得很細。最困難的是,妖的表演如何讓觀眾投入感情?幸好我們有一群很努力的動畫師把細節做出來,如果觀眾覺得胡巴是真人,對他投射情感,為他高興或傷心,這對動畫師來說非常重要。
動畫師大多是北京的Base FX公司,台灣的兔將公司做了一些場景、道具特效,還有一部分妖的鏡頭,3D的部分則都是兔將做的。我們有一個畫故事版的團隊,先畫出胡巴的感覺,胡巴的聲音是由片中跟胡巴一起在屋樑上玩的小演員配的。跟他工作很辛苦,我們必須拿著麥克風跟他跑來跑去,甚至趴在地上!
電影中真人的服裝、髮式、衣服帶有某些少數民族的形象,鍾漢良的穿著有點像是日本宮廷官服,這些部分包括顏色、質感是怎麼考慮的?
拍完《捉妖記》並在中國取得很好的票房成績後,您覺得達到一開始的企圖了嗎?
許城毅:我拍《捉妖記》一個很大的企圖,就是把我在美國學到的經驗跟這裡的特效藝術家分享。我不是帶團隊回來,而是用這邊的團隊,但據我觀察,其實兩邊差異沒有想像中大,且愈來愈像。因為好萊塢現在的競爭也很大,有些人找不到工作,甚至來中國發展,也接受這邊的待遇,兩邊的薪資水平就我觀察沒有太大差別。世界真的愈來愈小,不同的人都可以互相合作。
差別比較大的可能是想法,我常常說:不要把工作只當成工作。動畫師的作品要到某一個水平,才能給人家看,要當成一個品牌經營。現在愈來愈多人明白這些,而不是只當成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希望他們可以從不同角度看待自己的工作,也希望他們將來能夠成為很好的動畫、電影導演。比如台灣這邊的CG公司跟夢工廠《尋龍高手》電視劇合作,今年其中一個動畫師剛拿到電視組裡的最佳動畫師,這也讓我很自豪。
我希望拍一部電影,讓觀眾覺得,原來我們也可以有這樣的電影,做出好萊塢工業水準。我拿這部片給好萊塢看是不會不敢的,《捉妖記》還在好萊塢拿了一個獎,電影火了之後,也有好萊塢的人找我去好萊塢拍電影,但我是從那裡回來的,又要我回去?很多東西我已經看過、經驗過了,不會覺得一定要往那裡去,還是踏踏實實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