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戰爭時代的個人情感——
專訪《冲天》導演張釗維
張釗維導演出生於台南,大學唸的是清大電機系,後來進了歷史研究所,他的碩士論文研究民歌運動發展史,並出版成書《誰在那邊唱歌—1970 年台灣現代民歌運動史》,之後參與紀錄片拍攝,代表作包括《暴風雨前的飛翔》、《綠色矽島首部曲—台灣資訊電子產業史記事》、《財富之道》、《向右走、向左走》、《消失的左眼》、《反對者陳獨秀─1879-1942》、《教改學堂》等。他的新作《冲天》講述1937至1945年空軍抗戰的故事,並向那些殞落的年輕生命致敬。訪談時導演提到他的父親是台籍日本兵,曾經因受傷住過台南的醫院,結果離開後沒多久,醫院就被炸了;母親在台南的家則是在兵工廠旁邊,美軍轟炸的時候,有一顆炸彈掉在井裡,結果沒有爆炸。但即使是這麼親近的人所經歷的危難,聽故事的我們也只能試著感同身受,畢竟身處的時代環境不同,很難真正進入他們的內心,體會當時的感受。
《冲天》由台灣「中華文化總會」與「視納華仁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聯合出品,已於上個月18日於中山堂首映,接下來在九月份會在華山光點電影館舉辦的「2015國際華人紀錄片影展」有兩場放映,並計劃於十一月於院線上映與全台觀眾見面。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本片導演張釗維,從這部紀錄片的緣起開始談起,請張釗維導演回顧資料蒐集與訪談的過程,也談到他對於這批經歷抗戰的空軍從起初的不了解,到最後如何被他們身處劣勢所激發出的強烈情感所震撼。他也想藉由本片提醒台灣觀眾,雖然我們不生於戰亂的時代,但此刻仍有許多國人願意為了救別人而身陷險境,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生命,像是風災時拼命搶救的消防隊員們,但正如那些為國捐軀的空軍與支持他們的親人,這個社會給予這些人的重視,遠遠不及他們的付出。
請先談談《冲天》的拍片計劃,是如何開始與台灣中華文化總會合作的?
張:從兩方面來說,CNEX 一直都希望能在重要的歷史年份做些什麼,像是建國百年時,做了《總督府風暴》,就是講蔣渭水。另一方面,我們開始想這個事情的時候,中華文化總會的楊渡秘書長,是我的老朋友,也做過紀錄片的製片,是跟二二八有關的,就找我說他們想做有關抗戰七十週年的紀錄片,聊了幾次後,就決定要拍空軍,中華文化總會的會長劉兆玄的父親是空軍,對這個題材也很感興趣,所以大概是去年年初的時候,就開始想故事大綱,討論過沒問題就繼續往下走,跟文總(中華文化總會)的溝通過程也都按部就班地進行。
那麼導演自己對空軍這個題材的興趣是?可否談談針對這個題目的研究與資料蒐集的前置準備工作。
張:我從小就是模型、軍事迷,很多男生都是這樣,所以對這方面的題材會有興趣。另外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我喜歡歷史,這樣的主題也是一個挑戰,因為空軍沒有人做過,我自己也並沒有太多了解,後來真的去找資料時,才發現很多都藏在民間的角落,一般人其實是看不到的。
這次的受訪者,有些是透過中華文化總會牽線,包括空軍官校、空軍司令部方面。但是我們按照提供的資料去找,發現許多名單上的飛行員都已經過世,或是搬走。我們第一個訪問的韋憲文(空軍飛虎隊成員),就是由文總那邊介紹的,然後像是高志航(抗戰時期空軍四大隊大隊長)的女兒高友良,則是我們團隊裡的故事策劃曾經訪問過的人。後來有幾位像陳炳靖,就是那個很帥的,是現役飛行員提供的。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跟陳懷民的外甥,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長沙,都是很偶然的機會聯繫上的。
梁再冰其實很不喜歡跟媒體接觸,因為記者通常找她就是要談林徽因的八卦,所以她對大陸的媒體很有戒心。我們其實是經過了三、四個月的時間,一開始是透過朋友找到梁從誡的兒子,跟他聊過之後才幫我們去跟他的表妹,也就是梁再冰的女兒說這件事,後來她女兒說可以,我們才能去訪問,但還是有先跟梁再冰的女兒說好,不要大張旗鼓地拿出攝影機來,要儘量輕便,因為梁再冰的防衛心還是很重。於是我們做了一些準備,把七期學生的照片帶過去。然後一進門,梁再冰就說:「我最怕你們記者,你們要跟我談什麼?」我就拿出照片給她看,只問了她一個問題,就開始批哩啪拉的講了半個小時。找人的過程其實有些幸運,包括陳懷民(空軍第四大隊隊員)的外甥劉兆安,是我一個大陸的朋友在拍武漢地下龐克樂隊的紀錄片,找我去看試片的時候,我們聊天提到我最近在拍一個抗戰空軍的片子,他就說我們受訪者裡面就有一個人的前輩是空軍,我說是嗎?那就聯繫看看吧!然後就問他的前輩是誰,結果竟然就是陳懷民!
圖:本片導演張釗維(右)訪問梁思成與林徽因之女梁再冰(左)。梁思成與林徽因戰時對許多國軍飛官照顧有加,因此被稱為飛行員的「名譽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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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有歷史研究的背景,在這次的史實題材處理上,有些較為戲劇性的表現,您想要記錄的觀點爲何?
張:我本來就不想拍一個軍事或是戰爭片,如果從國民政府的角度來拍這部片,那麼一開始就會提宋美齡、蔣介石,因為是他們催生了空軍,但我沒有採取這種敘述策略,我並不想談中華民國空軍的建軍史,我要談的是在這場戰爭裡,這個機構組織裡的個人,以及他們身邊的人是怎麼面對這些事。我當然會想做一個跟在Discovery或公共電視看到不一樣的抗戰史、或二戰史,但如果要做一個考據非常嚴整的,對我們來說時間不夠,而且也事實也眾說紛紜,所以如果從個人的角度切入,就避開評斷歷史的功過,另外也是考慮觀眾的接受度。女性的角度是因為我一開始讀過的東西,比如說像陳難的信,還有從一些長輩是空軍的朋友,提醒我空軍的太太是很特殊的一群,是很不容易的。但是要怎麼切入女性角度呢?因為我跟空軍也沒有什麼淵源,人家憑什麼要跟我談這些私人的事情。
但是看了劉粹剛與許希麟的情書,讓我想尋找的是一種在戰爭這種極端的環境裡人的情感張力,所以你說戲劇的狀態就是從文字想像出的畫面,但我都覺得我表現的遠不及他們經歷的情感強度。比如說親眼看見自己的丈夫,在空中與敵人纏鬥,差一點被打下來的這種經驗,應該不是很多女人都有過的吧。這群年輕人的特殊性,其實也有一種普遍性,如果把現在的我們放在一種極端的情況,也許會有類似的反應。我就在尋找這些例子,那陳懷民的妹妹陳難的信也是如此。我那時也沒有料想到能訪問到她的兒子。她們的故事都散落在各處,網路上都有,但沒有人去統整。像是劉粹剛的事情,就是從回憶錄中看到的,裡面還有許希麟親筆寫下的回憶,而我把這些文字用口白呈現。他們的故事都太精彩,紀錄片呈現的只是一小部分。而這也是二戰結束後七十週年,當年參戰的人最後一個十週年有機會被看到,到八十週年他們有可能都不在了,所以我有一種心情是,想把這部片獻給那一群當年參戰時二十出頭的青年們。我訪問到最年輕的也有九十六歲,最年長的一百零二歲,所以我的焦點會在他們身上,想讓他們發聲,那當然抗戰前都已經過世,所以就由他們的後代來談。另外,我一開始就設定,不要專家學者的訪談,他們可以提供歷史、知識背景,但我要的是親身經歷者,或是看過這些飛行員的人,像是高志航的女兒,陳難的兒子、梁再冰、梁從誡,我要的就是他們的角度,我要用他們的證言、回憶錄來建構一種真切感。
圖:中美混和戰鬥團的飛行員李繼賢先生是本片受訪者中最年長的飛官,受訪時以高齡102歲,李繼賢曾赴美受訓,並在抗戰末期返回中國參戰。李繼賢先生於今年八月過世,想壽103歲,《冲天》為其留下最後的身影與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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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片計劃要在院線上映,希望讓台灣觀眾看到什麼?
張:我知道現在台灣社會的氛圍,對和中國有關的歷史不是那麼感興趣。其實我剛開始的時候,最想做給中國看,並不是說跟他們相關,而是想告訴他們「這場戰爭其實是這樣的」,七十年之後應該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我更希望這部片去日本,滿好奇他們會怎麼看。
台灣觀眾在首映後的反應讓我滿驚訝的,這部片可以穿透不同的領域跟年齡階層,我覺得這是好事,我沒有特別希望台灣觀眾要以何種方式來接受這部片,但至少我們回到人的本身,台灣的觀眾若有反應,就意味著這個社會有共同的protocol,無論你的意識形態是什麼,若能回到作為一個人的角度,就可以與這部片開始有對話的可能。
即便是將來我拍一些大人物的紀錄片,也會想回到這個角度,之前有做過一些提案大綱,像是孫中山、蔣介石,但是沒有發展成腳本。我真正拍出來的是陳獨秀。至於蔣介石,我在看參考資料的時候,他的侍從官對他的描述讓我印象很深,他說蔣介石從早上起來,到洗臉刷牙,下樓吃早餐,時間都是固定的。如果我要拍,不管是飛行員、指揮官,還是蔣介石、毛澤東這樣的人物,我一樣會從人的角度切入,從日常生活裡看出他的特殊性,然後我們才能理解他在歷史上做出的決定,在某個情境底下的反應。像真實生活中的劉粹剛(第四大隊隊員)其實比我在影片裡表現的還要更激情、更癡情,因此你會知道他在戰鬥裡面對敵軍的態度。
我希望看到這些人的內在情感,雖然還沒有能力去詮釋,但我想要表現出來我眼下這些人的內心狀態。像有一段文字是飛行員的自述,說到別人看他們好像是很勇敢、神氣的,但是其實他們只能面對當下,沒有心思去想別的。如果是劇情片,我會透過對話的方式,或場景的設計去表現,但這是紀錄片我不可能這麼做,那篇文字很長,而且充分地說明了一個飛行員在空中面對生死的狀態,當他回到地面跟人說那種心情,別人是不會了解,他只能自己咀嚼,所以無時不刻都在面對自己,處理自己的情緒。而飛行員們對於生死一瞬間的戰爭記憶非常地清晰,包括都凱牧(空軍第一大隊隊員)到現在還記得跳傘的確切時間是「十一點十三分」,或是陳炳靖(中央航校十二期學生)飛機中彈後跳傘掉在中越邊境,花了五天走出來,每一天的細節都講得非常清楚,這些經歷烙印在他們的記憶裡。
如果以台灣本土的歷史題材來說,其實跟空軍的狀況也是一樣,許多資料都散落在各地,要去拼湊出來,就能看出個人在歷史裡的樣貌。所以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不管是戰爭裡的人,或是面對侵略反抗的人。
圖:《冲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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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片是以記錄抗戰歷史為主體,但其實此刻拍攝這部片的重要性,也是在於他的牽連的是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七十年。但關於二戰的史觀也是比較偏向西方,那現在中國那邊也有許多人在做相關的研究,是否這部片會形成屬於亞洲戰役的角度出發的觀察?
張:當時的敵人雖然是日本,但我們對他們的了解是很刻板的。這部片的做法是讓一般觀眾看見日本在戰爭中的思維,當然軍國主義讓他們採取極端的手段,但你看孫中山在過世之前到日本的演講,是希望團結日本形成大亞洲的力量,一起解消西方的帝國主義。這個大亞洲的概念,是在二戰之前一直被壓迫的亞洲國家都想要去處理的,而日本也這麼認為,但他們後來用軍國主義的方式去面對。
因此,拍這部片的時候我一直在問:「到底這場戰爭的性質是什麼?」我們的課本到現在還是侵略與反侵略,還有日本的壓迫,可是這場戰爭的性質,並不只是如此。所以我希望到八十週年的時候,會看見更多亞洲國家自己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其實老國民黨對日本是很熟悉的,包括蔣介石也是留日的啊!現在的民進黨也覺得與日本很親近,但其實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我們對日本的認識還是很皮毛的。中國大陸更不用講,台灣是很哈日,但不見得很「知日」。
可否談談用抒情的口白來講述情感,動畫來呈現戲劇性的手法?
張:動畫的風格有一段摸索的過程,開始本來想要做3D,但時間上來不及,還有想過用真人來演出,但考慮到現在年輕演員大概很難演出當初飛行員的樣子而作罷。片中的動畫都是由真人演出後再去勾邊,由一群很年輕的動畫團隊設計視覺呈現,他們很有想法,希望能走素樸的風格,跟真實的歷史產生相同的調性。我覺得他們是對的,那種感覺有點像記錄老飛行員訪談間的插畫。本來空戰想用3D動畫 ,文戲用人,但是空戰裡也會有人,做3D會比較有問題,後來才把兩者統一用線稿的方式來做。至於大量的口白來呈現回憶,也是剛開始時我們就想這麼做,因為那時候也沒有把握能夠訪問到本人,所以想用演員的聲音來表現他們的情感。
片子最後也是用口白來結束,可否談談選擇這個結尾的用意?
張:腳本時,我覺得困難在於要怎麼結尾:是要結束在抗戰勝利嗎?但怎麼表達呢?就是開心的狂歡嗎?那不是我要的。當我看到齊邦媛寫下勝利夜裡那種心情時,我知道那就是我要的結尾。外面是歡欣鼓舞,但她的內心卻很沈重。因為當時的勝利,從之後內戰的歷史來看,也只是鬆一口氣而已,所以我的結尾可以說是一個反高潮。齊老師的文字是我讀過關於抗戰文章對勝利的描述方式,讓我感覺最強烈的,這也是我希望觀眾能夠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