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是黑暗前的光亮……
專訪《原來你還在》導演楊南倩
在一部電影當中,電影導演、劇中演員、配角最是引人注目,而電影背後真正說故事的編劇,更是一部電影的核心。寫劇本數十年、畢業於法國第八大學電影研究所的楊南倩,早期曾任電影記者、影評人,接觸電影產業多年。以電影《到阜陽六百里》(2011)為起點,作為編劇的她,曾以此劇本獲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後來奔波生活於台灣、上海兩地。時間過去了一點,她換上了新的身分,此次首度自編自導,完成了長片處女作《原來你還在》。這部簡單而細膩深邃的劇情小品,其實比《到阜陽六百里》的劇本還早完成,它敘說的是一段關於愛、相信與信仰的故事。一個假扮西藏喇嘛的迷途少年(黃河飾),碰巧誤被一位富商之妻(陸弈靜飾)請回家中供養,富商之家處於喪子之慟,又因丈夫多年經商使得家人情感形同虛設,隨著劇情開展,富商、假喇嘛三人似乎組成了一個過渡性、替代性的家庭,帶出一連串人生的探求與詰問。
楊南倩對於人性、情感面的故事特別著迷,很願意關注、傾聽、敘說任何人與人之間的故事。但她希望首次執導電影不要加入過多議題,盡可能先簡單地好好說一個故事。《原來你還在》故事的靈感觸發,起因於她七、八年前在台北街頭瞥見的一幕生活圖景:一位太太和一位喇嘛並肩走在路上。「最初,我只是好奇他們背後有著什麼樣的故事?那位太太為何和喇嘛走在一起?那個太太發生過什麼事?那位喇嘛是真的嗎?」因而出現了陸弈靜的角色,一個家庭失和的富商太太。身為編導的楊南倩認為,家庭是一個很基本的社會單位,人們始終保持著對家庭的追求和探索,劇中家庭的離散與破碎,導致心靈寂寞空缺的主角像抓住浮木般熱衷於尋求宗教為人生無常指點迷津,卻也不時有人因此誤入歧途或是趁人之危,就如本片故事所示,但不論初衷為何,《原來你還在》最後抵達的是一個窩心、豁達的彼岸結局,而談到這個楊南倩也認為,「也許電影片名中的『你』,指的是人們神性的喚發吧。」本週《放映週報》邀請楊南倩導演深入暢談《原來你還在》的創作花絮,以及她初次執導演筒的感想。
請導演先跟我們聊聊為何從編劇跨足到導演?
楊南倩(以下簡稱楊): 過去台灣電影景氣不太好,很多電影編劇常常花了許多時間與精力,跟著一位電影導演寫本,但這就像一個賭注,最後故事不一定會發生。我一直希望若有機會的話,很願意扛起所有的責任,讓一個故事被好好地拍出來。以前我當編劇,這是初次做導演,因此思考許久:怎樣的故事比較適合被拍出來?──最好人物不要太過複雜。但雖然人物線很少,並不代表簡單,反而人物線愈簡單,故事愈難說。我一直在找尋這樣的故事,想說若有機會當導演,想把這樣的故事拍出來。
請導演談談為何會有這部片的誕生與創作動機?
楊:這些年來來去去,很多的故事誕生了又消失了。《原來你還在》的靈感念頭,約莫始於七、八年前的台北街頭,當時在街頭走走晃晃常常看到喇嘛,尤其在敦化南路遠企附近、大安森林公園一帶特別常見,在那些年也曾聽過不少神棍勾引婦人引發的社會新聞,後來發生社會事件後一度又少了。我曾經在上海生活一段時間,有次和旅居上海的外國人聊到「喇嘛」這個話題,我談及台灣有把喇嘛請回家的情形,他們都感到不可置信──因為對大部分的外國人而言,一生去西藏朝聖一次是個夢想,沒有人想過把喇嘛直接請回家。當時街頭親眼瞥見這樣的畫面,常常看到一位喇嘛旁邊站著一位太太並肩走著,還看過兩人一同去喝下午茶,因此心中有了觸發和猜想:他們為何會走在一起?他們之間有著怎樣的故事?據我的觀察,這樣的太太或許是商人的太太,另一半常常忙於生意工作,也許是台商吧。然後漸漸覺得「喇嘛」、「台商的太太」這樣的人物滿有趣的,作為一個故事有它豐富的層面,也不失於社會層面的現實和邏輯,我覺得很有趣也很想深入探討,同時,這樣的故事可以集中在一個家中碰觸到不同的層面,便想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劇中找陸弈靜飾演台商妻子、王道飾演經商的台商,黃河飾演漢人、假喇嘛男主角郭因,大慶飾演聰明詭計、友愛的天才哥。劇中人物角色,多是具有豐富層次、動人的魅力。我們想請教,導演喜歡演員的點是什麼?導演在他們身上看到哪些符合片中角色的特質?
楊:起初最先確定的是陸姊的角色,由她詮釋、飾演的媽媽是較孤獨、寂寞的角色,具有層次上的豐富。至於男主角黃河的角色,原本想從中國大陸、東南亞演員中挑選,但是由於種種條件限制,還是從台灣年輕族群一輩中擇選,後來遴選到黃河,除卻在地口音來說,覺得他在演技、神韻上有那麼一點點接近這個角色。談到口音,我覺得「口音」是個滿有趣的事情,劇情原本設定黃河沉默寡言,以免曝露台灣口音,但口音仍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但是,回過頭來想,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不懂藏文,由黃河飾演假喇嘛的藏文就算亂講一氣,我們應該也無從察覺,從這個角度想便可比較釋懷。演天才哥的角色由大慶飾演,要感謝魏德聖導演執導因為《賽德克巴萊》發掘了許多原住民演員,因此讓我注意到大慶,不過當我想找他飾演片中角色時,還是有人和我談及「原住民口音」這件事,但我始終認為居住在台灣或多或少本來就有所謂的口音,每個人生活周遭亦有原住民,後來劇情納入這個角色也覺得具有可信度、不成問題。
劇中最初構成的角色人物和雛型?
楊:一個家庭。有一個太太,一個假喇嘛,而太太的丈夫,常常忙於工作而不在家,這三個角色是最早構成的家庭關係。後來我在思索一個台灣小孩因何而想當一個喇嘛?若不是有一個外來者的因素,或者是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有人給了他一個小訣竅、撇步而致……
劇中男主角郭因由黃河飾演,郭因童年回憶中的大哥哥「天才哥」 則由原住民演員大慶詮釋。請和我們多多談及這兩個角色的設計,以及他們的關係和情感?
楊:片中的天才哥不是郭因的親哥哥,像是隔壁鄰居的大哥哥,也許外婆過世後兩人漸漸親近、猶如手足。然後他們一同去台北,構成了一種過渡性家庭、替代性家庭的存在。我覺得許多人在工作、生活周遭,或許曾遇過對自己友好的大哥哥、大姊姊,也許比真正的親兄姊還要來得親密接近,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吧,因此而想把大慶加進來,而且原住民比起漢人而言,比較有創造力、想像力一點,性格上滿有趣的。而劇情上安排天才哥所飾的假教宗,有一種混合的角色,既不是牧師也不是乩童,因此散發出十分有趣的特色。劇中當郭因不知該如何謀生時,試著找尋自己的道具服,他就從和天才哥相處經歷去聯想。郭因後來長大了、成熟了,然後也有了自己的小弟,就像大帶小,如同當年天才哥帶領他一樣,只是他不那麼有責任,不像天才哥帶著他那麼好。
《原來你還在》勇敢探觸親情拉扯、友情衝突、愛情可能等等主題,為什麼會想要著墨這些主題,並把它們結合在一起?
楊:《原來你還在》故事的出發點,就是先前提到當我偶然瞥見一個太太和一個喇嘛並肩走在一起的街頭一景。那時一直在想:太太這樣的心理動機是什麼?難道她不曾懷疑身邊那位喇嘛的真實身分?我覺得心靈也許有個空洞,需要抓一個東西來彌補吧。不管是孩子逝去造成的空,丈夫經常離席造成的空,也許是找到宗教(上師、喇嘛)來填補空洞,也許是購物、逛街填補空虛。最早最早的觸動,就是想要講這樣的一件事,一個關於人性、情感面的故事。然後三年前開始寫這個故事,開始為它構思、寫作、送案等等,找到各種發生的可能。
楊:關於愛別離苦,早期台商家庭大多是整個家庭一同遠走他鄉異國,後來考量到孩子的教育問題、醫療保健相關問題等等,家庭因而分隔兩地的狀況不少,很多時候經商的父親就錯過了孩子很重要的成長,當然不是每個台商家庭都會碰到愛別離苦的情況,在電影中不免多了戲劇化的處理。我覺得因為自己年紀漸長,身邊也看到許多親人、朋友的離去,人們正視死亡這件事,才能夠更加珍惜活著的人,不過有些國家文化並不大懼怕「死亡」,例如墨西哥是用狂歡頌唱面對死者。籌備故事過程中我發現,有時候面對死亡,痛苦的可能不是死去的人,而是活著的人需要釋放。
劇中探觸到宗教詐騙,且電影上映時適逢社會案件日月神教延燒而引發網友熱議討論,請和我們聊聊對於宗教議題的看法?
楊:我覺得和一般詐騙相比,宗教詐騙只是包裝形式不同,未來還是會層出不窮地出現,台灣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少過,只要眼睛睜開些都看得見。我想,有時候在這樣的宗教過程中,我們還是要有分辨真偽的能力。
劇中亦探觸到多元成家,前一陣子多元成家法案的議題正好引發社會大眾熱烈討論,請和我們聊聊對於多元成家的看法?
楊:天才哥和郭因這兩個角色,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替代性家庭,很剛巧地正好和社會時事的多元成家有著關聯。我覺得某種程度上是人們心中有了空缺,或許有著先天、後天上由不得的選擇,家庭因而崩解離散,但人們始終有著對家庭的渴望,有空虛的時候需要寄託。家庭這個最基本的社會單位,一直是人們的追求,電影上片期間適逢外界對多元成家的熱烈討論,我想這件事也非常密切、頻繁地提醒著我們。
劇中男主角黃河所飾的郭因是個漢人子弟,首度挑戰西藏喇嘛的角色,在飾演過程中如何解決發音、表演揣摩上的困難?
楊:原本設定黃河所飾的假喇嘛這個角色,我們安排他是個沉默少言的人,盡量讓他很少開口說話。後來我們找了一個真的喇嘛來為黃河上課,挑一本經文請他背好,其中過程中我也有參與上課,我才發現面對像藏文這樣完全沒有基礎的語言,真的很難在短時間內倉促強記,這不像ABCD這麼好憑音律硬背,似乎就像外星文一樣(笑)。後來黃河用手機錄音重複播放,作筆記寫發音,把經文像一首歌一樣硬背死背下來,直到正式上演前盡可能硬背音韻,只是難免還有些許的偏差,但這也沒關係,反正黃河飾演的喇嘛本來就是假的嘛,正好和劇中角色是相同的心境,同樣是一連串倉促硬背的過程;後來郭因進到富太太家中也害怕穿幫,無法經常開口多言。
籌備電影過程中,你們如何解決詮釋喇嘛角色、以藏文誦經等等的困難?
楊:尋找真喇嘛的過程中,我們商請幫忙的那位喇嘛旅居台灣,略通中文,當我們找上他時,或許因為他對協助拍片一事大致瞭解,但也許因為修行人心思純正、意念特別敏銳,很快地就決定協助劇組了,而我們也曾想邀他入鏡,只是他對此一直堅決不肯(笑)。由於他略通國語而已,許多時候溝通不是很順暢,但我們也在溝通不良中好像完成了某種溝通。我想,語言的溝通到底佔了有效溝通的百分之多少呢?人和人之間達成的默契真的是靠溝通嗎?這一路籌備拍戲過程以來,我深深覺得在未完成達意上,我們還是完成了某種溝通。
電影劇中經常出現的藏文「扎西的勒」是什麼意思?
楊:「扎西的勒」是西藏的問候語,有點像「哈囉」的意思。
男主角黃河飾演郭因,原本只要假扮喇嘛,後來卻愈演愈像,愈來愈有幾分味道。請問如何看待他的變化?
楊:拍攝過程中,由於郭因需要佯裝成喇嘛,所以黃河很認真地做功課來揣摩喇嘛這個角色,而且他念的藏文「八聖吉祥咒」(一本祈求平安的佛教經典)雖然有滿滿六頁長,但這卻是最短的一本藏文經書了。當時黃河早也聽、晚也聽,也許一天聽個十來遍吧,進到片場前也一直不停地聽,原本以為也許無法完成,但後來還是完成了。到了拍攝尾聲,我們也漸漸覺得黃河愈來愈有幾分「佛樣」了,真的佛光顯現了(笑)。也許是因為角色揣摩上他不停地念經的關係吧,我們也覺得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
請導演談談為何想探討不同的「家」所面臨的親情困境?角色如何在心境上正視彼此的處境?
楊:我想就郭因這個角色的年齡而言,其實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因為他從小就這麼長大了;若沒有後來的機緣,形成了某種人格,他不會太在乎家庭的完整。就像劇中的流浪狗,我常想也許流浪狗也不自覺自己是流浪狗,就像郭因,若沒有後來的被提醒,也許覺得很快樂、不覺得少了什麼,也就一直流浪下去,郭因是最後才被點醒的那個人吧……。郭因一時負氣出走,後來對「家」的概念,也許是到進到胡家之後,才慢慢感受到類似的情感、失去親人的痛苦,是一種對比、相似的參考關係。而媽媽把喇嘛請回家這件事情,到底是找一個兒子回家?還是找一個兒子的替代品呢?我想人是很敏感的,郭因後來也感受到太太對他的情分,彼此的年紀像是母子,像是一種戲劇模擬吧,模擬久了某種變化就漸漸發酵了,一種家庭的情感也漸漸產生了。
故事中假喇嘛最後弄假成真,台商妻子和丈夫在參拜上師的過程頗耐人尋味,而最後男主角和台商夫婦不在乎神佛真假,反而讓眾人情感超越母子情,如何安排這一連串的角色動作和心境的安置?
楊:我想劇中的先生其實是那麼讓太太一點,也許因為這些歲月來的虧欠,且事實的真假也不是那麼難以辨識,只是有時候人會寧願不去戳破事情。
《原來你還在》這個片名的構想緣起?《原來你還在》中的「你」指的是?
楊:原本《原來你還在》的片名構思只有兩個,是《原來你還在》、《原來你也在》(笑)。一開始的故事出發點始於媽媽因心中空缺,而追尋上師喇嘛以求心靈慰藉。片名中的「你」,是先生的長期不在,也可以是兒子的逝去不在,在創作劇本、拍攝電影過程中,我慢慢體會覺得這個「你」,也許也是媽媽自己,很多時候是個人本身找不到自己,想要透過宗教把迷失的自己找回來。就像拍攝過程中,演員黃河所飾的喇嘛到後來的變化,愈來愈有佛樣,也許那個「你」也是一種人的神性,這是可以被喚醒的。也許對於許多人來說,那個「你」有著不同的意思「你」,可能是很多人,也可能是自己。
從上一部片《到阜陽六百里》到《原來你還在》,後來的轉變對妳有而言有什麼意義和感想?
楊:在經過所有的嘗試,真正投入台灣環境當中之後,我更加了解這個電影環境,希望能夠扛起所有責任地,抱持著說故事的態度和觀眾溝通。而我一直對於「人」的故事特別有興趣,想要好好地講人的故事,不要太脫離現實條件的構成、故事和情節的合理性,抓住一種好基本、好基本的人的情感需求、內心動機,透過故事把某些情感放大,好好把故事說好。未來希望能夠奠基於現實題材,日後的創作中有著更多美好想像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