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撫島嶼的傷痕
專訪《看見台灣》導演齊柏林
走進齊柏林的電影公司,迎面可見的,是一幀鳥瞰台北市的空中攝影,繁密的建物佔據了這座城市,其中又以近十年來竄起成為台北新地標的台北101最為搶眼。這綠意幾稀、充斥駁雜現代建築的畫面,實在令人難以聲稱台北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搜羅了世界各地空中攝影書籍的空拍攝影師齊柏林,原先有個小小心願──飛上高空,為台北這座生養他的城留下美好肖像。無奈,紊亂的景觀讓他捨棄了此念頭,但他卻不因此繳械,反而放寬了視野,將目光投向台灣,雄心壯志地,期許藉由拍攝台灣首部空拍電影,綻放台灣的美麗與哀愁。
歷時三年拍攝,累積了四百小時飛行,斥資九千萬始完成的《看見台灣》自拍攝之初即話題不斷,尤以籌拍過程中募資困難、屢屢難以為繼倍受矚目。首度從靜態攝影轉向動態影像紀錄的齊柏林,一如許多投身電影志業的導演,憑著一片赤誠與狂熱,不惜抵押房子,購入要價高昂的空拍設備,準備奮力一搏。訪談過程中,他說,「你叫我導演,我會很不好意思,因為這部片是我問出來的,我問了好多不同的導演,因為過去台灣沒有類似的經驗,無前例可依循。」或許是初心動人,或許是行銷奏效,或許是乘著「愛台灣」的高分貝聲浪,《看見台灣》甫上映,首週末票房即高達一千一百萬,如今網路上口碑不斷發酵,看來勢將掀起一波波觀影熱潮。
義務擔任本片旁白的吳念真讚揚齊柏林有著「不尋常的態度和高度」,本期放映頭條專訪《看見台灣》導演齊柏林,一探他在影像背後所懷抱的深情與關懷。
您早先服務於交通部國道新建工程局,1991年起有機會參與公共工程的空拍作業,請您先談談空中攝影的經驗。
您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留意到不美好的這一塊?
齊:陸陸續續都有,開始從事飛行攝影時就有發現,我一開始想拍空拍時有一小小心願,我想把台北市拍下來,因為我蒐集了全世界四、五十個國家或城市的空中攝影書籍,國外經常用鳥瞰的方式在介紹他們自己的土地,我給自己一個小小的心願,就是想拍台北市,介紹台北。結果當我飛往台北上空,要拍我們的城市時,發覺很難把它表現得很美,看起來都是鐵皮屋頂,一片紊亂,建築物也沒什麼特色,我們看國外城市的書都漂亮得不得了,就美感來講,實在很難表現。而且我拍攝的當下,正值台北在大興土木,基隆河在截彎取直,大安森林公園的樹苗才剛栽下沒多久,要拍得漂亮很困難。上去觀察過幾次,發現很難表現,就把我的心願放大,想拍整個台灣,後來陸續出了好幾個出版品,都是以台灣各式各樣的地景作為紀錄對象,偶爾會穿插一些作為提醒、誘人省思的影像,包括污染、濫墾等。
在地景的挑選上,您如何抉擇?
拍這部片的起心動念主要是八八風災的緣故嗎?
齊:八八風災是讓我決定要放棄公職,全心投入,但我在2008年就有此想法,當時跟一些人講了這個想法,因為我不是從事動態影像紀錄,旁邊的人都是拍平面照片或專家學者,但大部分人都聽不懂我在講什麼,因為過去少有空拍的動態影像,而且沒有穩定的畫面,都很震動。我以前當很多導演或攝影師的飛行顧問,當他們要空拍時,我幫他們協調、跟飛行員溝通,空中攝影除了技術外,最重要的是要能夠跟飛行員溝通,很多人不會引導飛機,那就拍不到你要的畫面。過去我擔任顧問的角色時,很多人花了這麼多錢,租了飛機,可是都沒有看到畫面,有的攝影師會帶Steadicam(攝影機穩定器)上去、用彈力橡皮吊攝影機,還看過有人抱枕頭去頂攝影機,都是為了防震,但都做不到。所以他們就覺得怎麼可能,光看那些震動的畫面都暈機了,怎麼看一部都是空拍的紀錄片,就算瞭解我想做什麼的人,也覺得不可能,因為那需要很大的經費投入。
從靜態影像轉到動態影像,是因為有感於靜態影像之不足嗎?
齊:我出了很多書,超過三十本攝影集,出了我自己的,也幫不同單位出空中攝影專書,我經常獲邀到各個學校、社團、公司行號去演講,在演講的過程中,感覺到非常明顯的狀況是,大家不認識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家園,我以前去大學通識課程演講,現場八九百人,有七八百人在你面前睡覺,對演講者而言實在很挫折。一張照片要講一兩分鐘,好像很嘮叨,有時講得又不好笑,就很挫折,想換另外一種方式讓大家認識我們的家園,便想拍部電影。我去演講時,講得口乾舌燥,苦口婆心,講到不想講,我很排斥演講,想說拍一部影片,畫面好看,音樂好聽,也許看起來不會那麼枯燥無聊,讓觀眾可以從中獲取一些我想提醒的資訊。
在影片架構及腳本方面,最初的構想與具體執行方式為何?
齊:我對台灣的環境太熟悉了,就把我要講的問題全部列出來,其實台灣的環境問題是環環相扣的,從山上、河川到海岸,基本上就這三大架構。我們聽了大家建議,一邊拍攝,就要一邊撰寫腳本了,我們請了一個編劇寫腳本,他參與了一年的拍攝過程,知道我要拍什麼、講什麼,架構都非常清楚,他就寫寫寫,我拍拍拍,2012年11月,腳本出來了,我們開始要剪片,結果剪片時發現窒礙難行,空拍的每一個畫面都很漂亮,可是要根據腳本去把它銜接起來就有問題,因為我們事先不可能有分鏡,只是把每一場景用不同角度不同方式表現到最好,可是根據腳本來剪畫面時,就會發現有很多是違反剪接邏輯的,我們大概試了三天,試不下去,後來就決定放棄,把腳本全部丟掉,全部用我之前拍攝的架構,用畫面來說故事。譬如,把水泥化的畫面全部挑出來,讓一個一個銜接起來是順暢的,講到地層下陷的問題也是一樣,把畫面和畫面先結合起來之後,整部片架構拉出來,才請編劇重新根據我的影片去寫腳本、寫故事。腳本還好,剪接是最困難的,我跟剪接師在一些事件上的觀點和態度不同,甚至有所衝突。
齊:在講到洪箱和賴青松之前,放了很多民俗節慶的畫面,看到前面那麼多烏烏糟糟的事情,其實老百姓碰到問題時,只能祈求上天,用祈神敬天的方式來取得心靈的慰藉,老百姓的願望說真的很小,無非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自己可以賺點錢,但我們並無法解決那個矛盾和衝突。最後放那兩個例子,意謂著已經有人開始以另外一種態度及友善的行為對待土地,而他們也逐漸影響到周邊的人。舉例來說,洪箱以前在種有機地瓜時,不用化學肥料、不噴農藥,地瓜田長滿了雜草,人家還笑她懶惰,結果村民慢慢發現她的地瓜怎麼賣得比要花費肥料和農藥成本的貴一倍,這才發現,如此作為不僅對土地友善,其次可以改變一般大眾的消費習慣。賴青松也是如此,他的穀東每年得到的稻米都不一樣,甚至有時發生蟲害,大家都沒得吃,但大家願意鼓勵他的理念;其理念影響了很多人,現在宜蘭很多地方都有穀東俱樂部,其實慢慢就會擴散開來,只是時間可能拉得比較長,可是做總比不做好吧。我們這個片子說真的只能提醒大家,希望大家能夠換另外一種方式來善待我們的土地。
環境議題非常複雜,即便現今有許多人針對不同議題進行抗議與聲援,似乎仍難以撼動整個龐大的結構,作為一個紀錄者,關注相關議題這麼多年,您期待這部影片能夠發揮什麼樣的作用?
我們長年看到的台灣紀錄片大多以人為主要拍攝對象,尤其台灣又非常講究人情,更容易傾向以人的故事去打動觀眾,《看見台灣》採取的是空拍攝影,回歸大地,相形之下,人顯得渺小。長期拍攝下來,您怎麼思考人與土地的關係,以及人所扮演的角色?
齊:人雖渺小,可是摧毀土地的力量是非常大的,這部片沒有男主角、女主角,看到的都是怪手、卡車,從空中看,人就跟螞蟻一樣,你看,螞蟻在囤積食物時多麼厲害,而人在破壞環境的時候實在是力量非常大。一如電影片尾曲〈看見〉歌詞所描述的,人的欲望太大,對土地需索無度,造成現在這般景象,我覺得人要學會謙卑,過去我們常說人定勝天,人是萬能,人是主宰,在現階段有必要重新思考人類扮演的角色,學習跟大自然和諧共處。
最後請導演推薦讀者一個非看本片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