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時間的幻象
《騷人》導演陳映蓉專訪
很難跟別人解釋《騷人》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簡單說,這是三個身世可議、天真無度的廢材,眼見2012世界末日即將來襲,妄想打造一艘虛擬的網路方舟──「卡拉圖號」,藉此拯救世界的故事。導演陳映蓉說:「《騷人》完全是一個讓我願意拋下生態與代價,重新回到創作路上的最『天真無瑕』的初衷。」
屈原曾寫作《離騷》,乃其自敘思想與情意的長篇抒情詩,後世遂稱詩人為「騷人」。辭典裡,「騷」字的意義頗見分歧,既是「風雅」,又可作「擾亂、淫蕩」解。在陳映蓉的闡述裡,「騷人」可泛指動蕩年代裡,選擇吟歌揭竿,爛漫起義,最終隨地行樂的失意文人,或失心瘋的廢人狂人。
而這一切恐怕還是得從陳映蓉本人說起。
她自小就對時間著迷。念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醒來吃個東西,就揹個書包上學去,一整天的課程都被安排妥當,即便上課不到五分鐘就靈魂出竅了,總還是狀似規矩地坐在那兒,善盡學生的本分。雖受限制,某方面來看,卻還是快樂的,那時候時間之於她,宛如遊樂園一般。
長大一些,必須選填志願,對人生有些規劃,她開始明白,原來只要經過妥善安排,有些目的是可以達成的。自小對扮家家酒很樂衷的她,早就想拍電影,偏偏大學畢業之際,正逢國片陷入絕境,她祇得先去廣告公司當製作助理,計畫用十年的時間當上副導。但人生總是有意外的時刻。工作一年後,她突然接到電話,本來只是應邀去拍《十七歲的天空》幕後花絮,孰料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當上了導演。那年她只有23歲。她的夢寐以求一下子實踐了,原先預料往後十年或者更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竟被時間推擠著,忽忽來到了她的面前。
《十七歲的天空》票房亮眼,讓陳映蓉一夕成名,然而也是從那一刻起,她開始缺乏真實感了。《國士無雙》拍完之後不久,她決定中斷自己,活著自己的節奏,並於循環往復的時間裡飄盪,想著時間帶來的愛與傷與遺忘。
《騷人》正是來自於陳映蓉長年對「時間」之存有的反覆思考。它直搗時間的巢穴,無垠無涯,迷離且自由。對於陳映蓉來說,電影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她利用影像打造了一個家,想要邀請你來作客。
從前兩部劇情長片《十七歲的天空》、《國士無雙》到最新作品《騷人》,在敘事上有了很大的轉變與突破,前兩部有著清晰可解的敘事,《騷人》則像完全拋去包袱似的,若真要擬出個「劇情簡介」,恐怕是不易且不必要的。這六年之間,您還先後拍了短片《女力》和《台北異想》之一的《走夢人》,其實就已經有著豐富的奇幻元素。您自己會怎麼看待「電影敘事」?對於一部電影來說,擁有明確的敘事軸線是必要的嗎?
陳映蓉(以下簡稱陳):大家看完都覺得,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說了一大堆,真要抓出一個具體的故事來有點困難。其實這是故意的。先姑且不論市場、票房,作為一個創作者,身兼導演、編劇,這幾年來,我對電影有些不一樣的理解和體會。像這類敘事結構不明顯的電影其實老早就有了,我很喜歡兩部電影,一是《長日將盡》,一是《愛在日落巴黎時》。《長日將盡》講的是一個時代,從角色去帶,就像我們看一幅人物的素描,很精準、很工筆地在描繪這個人。《愛在日落巴黎時》則採取跟現實時間1:1的方式拍攝,在一個下午,兩人不斷走著,不斷對話,那時間感是很特別的。這兩部片都很自然,也沒有故意要去挑戰觀眾的神經。
我碰到很多不喜歡《騷人》的觀眾,最大的癥結在於他們不耐煩。片子一開始可能就覺得有點怪了,觀眾是沒有耐性的,這牽涉到對時間的感受,他們不知道為何要坐在那裡,看一個跟他們無關的故事。其實我試圖讓這部片很白話,沒有故意要挑戰什麼,無論是在寫故事或是拍攝現場,我給自己的方向是:一定要每一場戲都很生活,讓這部片像一個生活片段的集錦,是一個群像。如果你利用一段很有限的時間去觀看那個群像,照理講你會有一個感覺,不會真的這麼失去方向感。
據說電影的中後段與第一稿劇本有滿大的出入,主要的差異在於?
陳:我的第一稿劇本有提到吳安良不見了,其實是因為他被抓了,邰智源、高英軒、胡婷婷等人是真有其人,不是那麼虛幻、無法被定義的角色,他們就像祕密結社,一如電影《2012》呈現的,方舟是有船票的,必須是有錢人和菁英才能上船,而他們就是類似影子政府的組織。相較之下,吳安良的「平民方舟」是沒有形象的,它是一個虛擬方舟,可以開到世界任何地方,這對他們來說威脅太大了。原先劇本的中後段是一場「祕密方舟 vs 平民方舟」的辯論:對於這些人來說,如果要有效控管存活人口的品質,末日毀滅這件事必須被主動引發;吳安良就跟他們說,為了防災而去引爆一場災難是很可笑的,也談到一些階級的事情。
不按照原訂腳本走的決定是發生在什麼時候?
陳:發生在開拍前,以我想要理解或追問的事情來講,我一直覺得具象辯論的那些東西有點太狹隘。當時我一直想要理解2012對這個世界的意義是什麼。所謂的「結束」其實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但「結束」偏又是一個沒有時間的狀態,怎麼從有到無,這是很有趣的事情。我很沈迷於這件事,就決定要讓吳安良走這麼一遭。
吳安良被帶到了另一時空,其實他是有機會從此超脫的,但他最終還是決定重返人世,回到這個「家」。這在影片中應該是一個很關鍵的核心。
陳:對,就像時間,錶上的時間從12走到12,其實是在繞圓,時間哪裡都沒去,像輪迴一樣,人總是一再地回來、一再地回來。所謂超脫,是指一旦有一天當你突破了關於時間的幻象,從此解脫,再也不用回來這個看似永遠旋轉不停,卻又好像哪裡都沒去的苦難世界。我覺得輪迴跟時間的概念是很一致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片中,邰智源講了一段話,他說,你們都忘了時間是一首歌,一開始覺得很好聽,聽久了就覺得很煩。這又講到遺忘。每一個靈魂來到人世都是失憶的。在我看來,人世就是一直輪迴,處於不斷想不起來卻又不斷想要想起來的狀態。它可以是哀傷的,它可以是徒勞無功的。但為什麼還是要回來?還是要回家?我最近讀到林語堂的一句話,他說真正的忘情不是他喜歡的境界,一個沒有喜怒哀樂、不受牽絆的狀態不是他喜歡的境界,我也有相同的感覺。
你明明知道你會忘記,你可能會很深很深的愛,很深很深的恨,很深很深的快樂,很深很深的難過,可你最終會忘掉這一切,那你還要不要再來?我覺得人生是一個這樣的選擇。不管被動或主動,多多少少,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也許都選擇了願意再經歷一次這樣的輪迴。所謂的家,就是對人生的一種眷戀吧。
您曾說,過去六年對您來說就像是「吳安良養成記」,因為不用上下班打卡,逐漸喪失時間感,看這時代,似乎也覺得時代喪失了座標感。能否聊聊這六年您是怎麼度過的?對於時間的感知較之從前,起了什麼樣的變化?
陳:每一個階段對時間的感覺都不一樣。人生如戲,萬事皆相。我常搞不清哪個東西是真的。當初《十七歲的天空》反應不錯,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沒有真實感了。拍攝的當下,時間感當然是很真實的,後來,評價來了,有人幹到爆,有人很喜歡,評價兩極。所以我現在是一個導演嗎?對,我是一個電影導演,我拍了一部電影叫《十七歲的天空》,接下來要拍《國士無雙》。
拍完《十七歲的天空》和《國士無雙》之後,時間彷彿處於一靜止狀態,覺得成不成功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很難像一個在這產業正常工作的人努力去追求下一步。在這時候,我就突然打住了,覺得自己的真實世界好像變得不太真實。
這六年陸續寫了一些故事,當時最想拍的其實是〈桃花源記〉,我重寫了一遍這個故事,同樣是講虛實的概念。這個故事真的太棒了!雖然我現在不能透露。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要拍個古裝,但古裝片是要花錢的,希望真的是能夠做到位。〈桃花源記〉這個故事太美了,一進洞裡,待出來時,一日十年,天上人間,這其實也是時間的轉譯。我覺得所有的藝術都在為時間下定義,一幅畫的時間、一個雕刻的時間、一首歌的時間,都在跟真正的時間做對比。而我選擇很直白地討論它,可能因此抽象了點。
很多人覺得吳安良出洞了之後、開始上山下海那一段很長,不知所云,這六年,我的確很長時間都是那種狀態,我其實不知道我在幹嘛,對人生充滿疑惑。那時,有個失意的朋友來找我,說他每天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然。我們都是接案子的人,還想做自己有興趣的事,總是會比較辛苦一點。我送了他四個字:安於困惑。你永然都在很疑惑的狀態,卻要懂得安然處之。那樣的時間真的是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也沒有終點的,這種時間感對我而言非常熟悉,所以當我在呈現這一段時,真的覺得不長,很多人看了卻很納悶他究竟在幹嘛、要走去哪,某一層面,這就是我很自然的投射。吳安良到了山裡,迷路了,即便有著點點星光,卻也不知道那微弱的希望是什麼。如果你是一個有很長時間跟自己相處的人,一定總會有一些困惑的時刻。
有趣的是,《走夢人》的主角就是一個在午夜夢迴時分遊走的上班族,當時接受《放映週報》筆訪時,您寫道:「我想找一種人物,對時間敏感的像鬧鐘。」到了《騷人》,雖說表面上指陳的是世界末日,但片中也提及,空間乃依附於時間而存在,而世界末日就是時間的盡頭。在《騷人》片中,您怎麼思考「時間」這個命題?
陳:對呀,我怎麼一直都在拍這個!我的畢業製作有另外一部,除了我寫的、我拍的《Sorry Spy》之外,還有另外一部是我寫的、我同學拍的,叫做《5411》。「5411」是我們剪接室的房間號碼,我們在裡面常沒日沒夜的,我就寫了一個關於我們進去了,然後真的出不來的故事。片子裡頭講到很多關於時間的事,包括蟲洞理論。
我覺得人生就是時間,時間太無所不在又太魔幻了,又對它充滿疑問,很多的自問自答都是從這邊衍生出來。
劇本到了中後段就不按照腳本走了,包括演員也不知其所以然,這時,在表演上,您希望演員可以達到什麼樣的效果?是否會很具體地跟他們闡明當下角色的處境與內心狀態,或是讓他們自由感受並發揮?
陳:都不是,我不會告訴演員你現在在想什麼,或者你是怎樣的人所以感覺如何,我會直接說,你等一下要怎麼做。這部片拍攝到中後段,和原來的劇本產生了斷層,對演員來說更不容易理解,所以是很大的考驗。尤其是柏傑,到了電影後段,他其實已經在做一個和劇本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必須面臨一些很虛幻的場景,出於我們之間的安全感、信任感,再加上他天資聰穎,所以才有辦法達成,這方面真的很謝謝他。
有一段是他在一個很破舊的電梯,他按了「家」,結果有一些像是追兵一樣的人在那停停走走,那一段是一大堆蒙太奇,音樂下了,他在走廊裡很開心地走動時,那些人靜止不動,當他轉頭講了個「耶」之後,追兵又開始追他。最早拍的是那一幕,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在拍什麼,因為劇本已經扭轉了,在沒有腳本的情況下,沒有人知道故事的走向,連攝影師都不清楚。場景與舊腳本的設定相同,我的做法是,將人悉數排好,按我的指示動作,柏傑很快就能理解大致的狀況。
其實我是在講關於「自由意志」的一個狀態,自由意志就像刀法,尚未人劍合一時,會沒有辦法完全照自身的心意。當吳安良非常專心的時候,這些人會停下來,但他只要一鬆懈,這些人又追了過來。
有一段是他心心念念要回家,從手術台醒來,講了老半天,結果「自由意志」是什麼?「自由意志」是,門一敲,門就開了。當你還保有太多理智的時候,意志其實是不自由的,你總想著要按個「鈕」。柏傑的部分,我只大概跟他講了關於自由意志這個東西,我覺得他雖然不是完全理解,但他「本能上」可以理解,他是一個很原始的演員,感受性很強,很適合吳安良這個角色。
《騷人》片頭,在短短幾分鐘內,就出現電視、手機、網路等現代科技,它們是現代社會傳播溝通的主要媒介,當這些中介物深深地介入日常生活時,必然對人與人之間的交互連結帶來新的刺激。《國士無雙》一開場,就是電視新聞播報畫面,其後又延伸至古裝片拍攝現場以及電視節目錄影現場。將這些當代媒體景觀置入片中應是您有意的作為,您怎麼看待媒體所發揮的作用?《騷人》片頭不斷在虛實之間轉換,是否有意暗示現代人習於出入於現實與虛擬社會之間?
陳:對於新聞、電視、電話,特別是後面兩者,某些程度上我還是以科技去定論它,我還沒有習慣這些科技。在剛有電視、電話的年代,這些東西是很新鮮的,某種程度上我仍然保有對它們的新奇感。拿著話筒,兩個距離這麼遠的人可以通話,倘若沒有電話,就不會有這樣特殊的對話情境。電視也是,雖然已經是舊科技,但它的確有一些虛實的成分存在,還是很好玩、令我著迷。
小時候,我對於錄音機非常不能理解,曾問過我媽很多次:「廣播真的沒有人住在裡面嗎?」我完全無法理解訊號這件事情,一再追問:「因為訊號,所以人不用住在裡面嗎?」仔細想想,這些都是很新奇且前衛的概念。我喜歡玩錄音機,不斷錄音,然後自己聽,驚訝於聲音竟然可以被保留下來。拍片和做電視節目也是如此,都經過重製再造,帶有戲劇化的元素,我認為很特別。
社群網絡的崛起,大幅改變了人們互動的方式,吳安良更在臉書上揭竿起義,發起「網路建國」,期許召喚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就此舉而言,似乎是以比較樂觀的態度去看待網路的存在?
陳:是,我認為網路建國是一個很酷的想法。進入2012,大家愈來愈相信:「啊!世界要滅亡了!」不管會不會滅亡,這些相信都會引來一些災難或威脅,例如,也許會變成無政府狀態。現存的國家體制是個這麼老舊的產物,已經延續一、兩百年了,是在沒有網路文明時所建置的遊戲規則,怎麼說都會面臨一些挑戰。現代人對於土地和疆域的概念跟以往不同,國家的概念漸漸地也一定要有所轉型。我一直覺得網路太厲害了,網路是個虛擬世界,這又回到虛和實的概念,虛實愈來愈靠近,虛擬世界是一個比較進步的概念,一個沒有城門和負擔的世界,竟可以完全服務真實世界。
《騷人》洋溢著一股烏托邦的氛圍,但其實在《十七歲的天空》裡頭,就已經給了人這樣的想像,該片塑造了一個「完全gay世界」,沒有異族,只有同類人彼此間的相濡以沫,就像是一個被架構起來的烏托邦。您是否有意「電影建國」,藉由電影去勾勒一個更具包容力的世界?
陳:電影就是一個世界,這是一個很巨大的吸引力,令人難以抗拒。不去執行它,不把故事寫出來、然後開拍,這個事件就永遠不會產生,它就是個失落的世界。例如《騷人》,如果不去完成它,它就只會存在於宇宙中的某一角落,是不成立的,也沒有人看見和感受過它。當你把它記錄下來的時候,它就真的存在過了。這多美、多好玩!某種程度上,對我來說,電影就好比時光機,一旦握有時空的鑰匙就可以隨心所欲。雖說好像也不全然如此,畢竟電影還是會有自己的脾性和生命,是連作者都無法干預的。
您會期待您的電影是可以乘載您的理想,或是更具有包容力嗎?相較於某些走寫實主義路線的電影,傾向赤裸地貼近現實,您的電影似乎就比較迷幻、比較「甜」?
陳:是,我對於揭露沒有興趣,對於赤裸也是,我對於能「住」進去比較有興趣。我希望我的電影永遠都是一個我可以「住」進去的世界。
您會希望邀請別人和您一起「住」進您的電影嗎?
陳:我很歡迎啊!我就是主人,像辦Party一樣,當然會希望我的家、我的Party是最舒服的,讓人待在這裡就不想回家。我是個很避世的人,永遠都希望有一個地方是讓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希望我的電影可以讓像我一樣的人,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十七歲的天空》片中,無論是小宇(金勤飾)和Ray(Jeff飾),或是小天(楊祐寧飾)和港人白鐵男(Duncan飾),皆屬異國戀情,揭示了愛情跨越國族的可能;《騷人》的三位要角,除了王柏傑,瑞莎和阿部力都是外國人。這是刻意的安排嗎?是否有意打破國族的疆界?
陳:像虛實交融或是電話、電視的置入,其實都不是刻意的,而是無意識下的結果,當然也可以說是我刻意的,因為寫劇本時就已經決定是要外國人了。瑞莎很明顯是外國人;至於阿部力,他被設定為吳安良的高中死黨,他的身份也可以再神祕一點,像是轉學生等等,而且他本身其實也是混血兒。我喜歡大家有不同的文化、故事、語言,喜歡大家亂玩。這可以證明感情勝於一切,人跟人的友愛和情份遠多過於一個人的背景或語言。重點是你和我,我們是兩個「人」。負責製作配樂的Soler也是很多文化的混血,整個組合起來就是個無國界、跨國界的團隊。
本片在攝影上非常突出,大量的手持攝影,畫面的復古色調呈現華麗頹喪又帶點嘻皮的風格,更榮獲本屆台北電影獎「最佳攝影」。攝影指導周宜賢是去年轟動影壇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攝影師,他的風格最吸引您之處在於?在攝影上,您自己有什麼樣的想法?
陳:我向來喜歡手持攝影,拍《國士無雙》的時候,年紀小又想說要體恤大家,不好意思一直請攝影師手持攝影。如果可以,會希望每部片都採取手持。我一直喜歡比較接近視線的攝影方式,比較擬真、自然,像我們看見世界一樣。周宜賢是一個很動物性、本能很強的人,某種程度上跟柏傑一樣,他們是感受多於理解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他們的原因。有時候並沒有給他分鏡圖,他要不到任何線索,一切都得憑現場感受,於是他就得被迫打開全身細胞,用心感受。這是我喜歡的方式。
拍《騷人》這部片時,他能夠享受這樣的工作狀態嗎?
陳:一開始會有段磨合期,但我們很快就能配合,畢竟已經合作非常久,他只是沒辦法那麼快將自己交付給所謂的「直覺」。我認為他當然覺得好玩,因為所有東西都趕在他能想到之前弄完了。這是一個不經思考的過程,我覺得他很吃這一套,他最棒的就是這方面。當然,他或許也不放心,也會想要設計,然而一旦你強迫他放棄所有武裝的時候,他是願意和你跳的,我就是需要一個願意跳的人。
電影配樂是和男子二人樂隊Soler合作,片尾曲是大衛鮑伊的All the young dudes,《騷人》英文片名也來自於此。據說音樂的配置導演原先就已有構想,能否談談您自己對音樂的想法?
陳:是。音樂配置方面,基本上大概是從《國士無雙》、《不完全戀人》之後,所有片子就都以這樣的方式進行。我不是不喜歡正規電影配樂製作,只是因為台灣目前的環境還沒有發展到那麼成熟。電影配樂是個很龐大的製作,像《時時刻刻》,能夠邀來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擔任配樂,有一定的製作期,針對電影的情緒去做討論,這非常需要規劃與成本,既然我們沒有辦法做到這樣,就不考慮這種方式。
我的方式是先把音樂找好,在文字腳本上將之標示出來,然後用我的Demo帶來拍。我不會在現場放音樂,但都知道大致的氣氛和感覺是什麼,也能夠掌握節奏,因為已經很熟悉了。拍的同時,我會把Demo帶交給做配樂的人,拍完之後就回收我的音樂。這時開始剪接,會根據音樂再跟畫面做調整,有一些蒙太奇看起來會有MV特質。雖非採取正規電影配樂的製作模式,但我也喜歡這種創作方式,因為我自己很喜歡音樂,如果沒有一個很強的音樂總監去做類似的規劃與設計,這也是一種hand-made、比較自由有趣的方式。
當時怎麼會找到Soler一起合作?他們的音樂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他們又為這部電影帶來了什麼樣不同的靈魂?
陳:當時真的是頭抱著燒,我大概知道一些台灣流行音樂、獨立音樂的創作者,但真的要從中找出一種很Western、很狂放的血統,其實是沒有的,所以要找誰都不知道,後來才提了Soler。其實早在《十七歲的天空》就差點跟他們配合,不過後來選用了洛客班的歌曲。當時他們剛好發行《直覺》這張專輯,我從那時就很喜歡他們的東西,雖是流行音樂,卻帶有不一樣的血統,這次就決定一定要找他們合作。
把Demo給他們聽了之後,很快就先有些初步的東西出來,基本上我都覺得很棒。我只給他們Demo,其他什麼都不講,因為音樂本身已經是個很好的參照。他們交給我的作品,並不是一種拷貝,而是真的完全做出新生命的音樂。我後來聽了他們近年的作品,可能還是有些比較市場的元素,所以這次在《騷人》能做這樣的嘗試,大家都很開心,能做這種全英文的創作對他們來說應該也是一種釋放吧!
最後,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本片不可的理由。
陳:交個朋友吧!我總覺得可以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希望對這世界有相同感覺或對時間有相同疑問的人,都可以看這片子,大家聊聊天吧!
以上劇照引用於《騷人》臉書專頁:http://www.facebook.com/youngdudes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