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相反是不愛不是恨《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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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5

《孤味》是許承傑導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改編自他2017年的同名短片。短片中直接用台語說明台南人口中的「孤味」:無論做什麼代誌,愛專心,愛用心,按呢萬項代誌才會順利,這就係「孤味」。長片中雖然全無提及,然而意在言外,「孤味」或可說是隱喻:人敢於質問自己,化解莫名的堅持,終究豁然開朗,明白自己與他人的關係,無論這「他者」是至親還是外人。陳淑芳在《孤味》中扮演這位開放大度的妻子、母親、外婆,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放下家庭與社會壓在她身上的制約,停止一再逼視回望傷口,沈溺於怨恨與自憐,最後幡然通透人間事,變成更好的人,也活得更自在,可以微笑著唱完一首歌,結束一切愛怨情仇。理解別人,同時與自己和解,也才維護了自己原本就該有的尊嚴。

初看片名,直覺以為「孤味」是孤獨之意,或許也言之成理:我們一個人出生來到世間,一個人死去離開人間,也常常獨自一人處理心中塊壘,度過難關。而女性對身體的敏感,女體所能承受的大與寬,心靈所能感知的細與微,賦予女性對感情與人事物的強烈直覺,這樣的敏銳覺受,在愛情或婚姻陷入困境時,如果無法調伏心緒,一發不可收拾,很容易為難自己為難別人。質言之,《孤味》描述女人如何用心專心地白手起家,創業有成卻無法接受愛情與婚姻的挫敗。在痛苦糾結多年之後,一個外人——丈夫外遇對象——不期然出現,讓已是人生暮年的妻子學會放手,接受丈夫早不歸家的冷酷事實,這才領悟到:失去愛情,失去婚姻,也不能失去自己。不肯離婚的妻子與丈夫斷絕聯繫多年,丈夫的死反而讓她看清婚姻的假象,理解生命的本質:自己都不喜歡自己,誰會喜歡你?要一直生悶氣覺得別人都對不起自己,還是當個明白人以笑化解怨氣?氣與笑全在一念之間的選擇。

這樣的戲劇原型:「丈夫外遇離家多年,母親含辛茹苦撫養子女長大」,無論在戲劇舞台或者電影銀幕都有諸多版本,台灣舊時代女性因為父權以及社會制約的壓抑,為了求全相忍為家,吞忍諸多委屈心酸,也正是這些悲苦傷痛讓女性柔韌強悍,咬著牙超越困境。《孤味》不渲染女性情緒,以喜劇形式淡化孤母悲情,很多時候以笑化解淚,以幽默承載悲傷,台式詼諧喜感舉重若輕,讓觀者會心一笑同時,明白突如其來的死如何彰顯生的價值。這樣的喜劇傳統,無論是在戲曲、電視、電影各個表演藝術領域都迭有佳作,值得創作者開發更多可能。台灣人有時太執著於歷史的悲與苦,而疏忽了喜與笑的傳統,而常民善於變通應付時代苦難的智慧,如果能夠轉化為幽默諷刺,可能活得更踏實有底氣。所謂的台式喜劇或者本土題材常常招致貶抑與批評,那些不成功的本土電影,是因為不夠好不是因為題材。《孤味》在編劇與表演各方面都有水準之上的表現,捕捉到普遍人性,就能反映一個時代的共同記憶。

《孤味》以女性為主角,幾乎觸及了女性在學業、愛情、事業、情慾、婚姻各方面可能遭逢的挫折、痛苦與掙扎。片中老中青三代女性的互動,勾勒了三個世代的女性圖像。三姊妹代表三種女性原型:忠於自己、自由解放的舞者;認份讀書、規訓固執的醫生;繼承母業、善良體貼的老么。年紀最輕的孫女作為旁觀者適時提問,凸顯兩代女性因為行事作風差異,而不時造成針鋒相對的局面。劇情雖然有些意料之內的通俗元素,卻不會讓人覺得索然無味,演員演出恰如其分,讓通俗戲劇有了相對突出的個性,戲劇衝突與情感流動也顯得自然。女性確實要習慣比較多不舒服的事情,也往往要過得折騰一點,只是女子不管走哪條路都會比男子辛苦一些。編導專注於塑造女性面貌,相形之下男性角色難免顯得扁平。然而影史上有多少作品女性角色只是花瓶,男人和女人一樣,也可以自自然然當只花瓶,這樣的世界比較平等不傾斜。

飾演女主角秀英的陳淑芳,收放控制得宜,表情層次細緻,把舊時代女性因為艱苦窮乏的生命歷程,對女兒有時失之苛刻的言語,表現得特別傳神。電影一開始在市場查看海產訂貨的戲,秀英就為自己的性格定調:在外是精明穩重受人敬重的餐廳老闆大姐,在家是主導大小事務的固執威權老媽。陳淑芳為這個強韌的女性貫注了溫暖與柔情,當她像所有傳統媽媽一樣碎念指責女兒,抱怨夜不歸營的父親時,完全不會讓人反感,因為她代表了所有受傳統婚家價值束縛的女性:她們忍受丈夫外遇的苦應該被懂得而同其理同其情;她們堅持經濟獨立的努力值得尊敬。飾演大姊的謝盈萱表現同樣精彩,這個角色是全片中最自由的靈魂,如果拿捏不好很容易流於過度張揚外放,一場近五分鐘一刀不剪的戲,看她從壓抑到痛哭的過程,是全片最驚心動魄的場景,只有一流演員可以做到。控制真是表演的靈魂。

《孤味》是男性導演向台灣女性致敬的電影,隔著男女性別相對理性的距離,少了些耽溺與哭喊,滿溢著溫暖與敬意。通俗卻不俗氣是對這部溫馨佳作最好的讚美。

到頭來,人總要回看自己。愛情可以波瀾壯闊,徒有愛也不足以拯救自己,人只能自我拯救,在放過自己同時也放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