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夜香．鴛鴦．深水埗》：從圓圈裏走出來

聽說《夜香．鴛鴦．深水埗》原本五臟俱全，故事圍繞一個家庭的老中青大造文章，然而資金流轉，夫妻檔梁銘佳與Kate Reilly不想承擔過多外來的壓力，寧願把個多小時的故事拆解，重新拼合為獨立的章回。初看片名，以後敘述三個故事，第二個故事又榜上無名，第一個單元也不叫〈夜香〉，而是〈出城記〉，第四個單元沒有劇情，是紀錄片。出現在銀幕上的字幕卡有時手寫有時打字，也顯得雜亂無章，字幕卡本來在第四個單元交代政治背景，突然插入一句英語：「It's not gonna be fun」，教人摸不着頭腦，卻是單元的名字，我們被字幕卡搞到頭昏腦脹，幾乎也想說一句：「It's not gonna be fun」。電影章法大亂，既是弱點，也是特色。鬆散的結構，陰差陽錯卻又秉承了去年香港的「反送中」精神，受李小龍的名言「Be water, my friend」啟迪，群龍無首，運動如水一般蔓延港九，電影也如水一般收放自如。

公共小型巴士的車頂牌寫着「循環線」的蠅頭小字，一言驚醒夢中人，〈出城記〉玩的不就是圓圈遊戲嗎？開卷與收筆的幾個溶鏡已經作出提示，先是家門外的羊腸小徑，接入庭園的花草樹木，再接入室內的盆栽，結尾又重複類似的場景，互相呼應，走的已經是循環線。短片的老婆婆話題不斷重複，也是在兜圈子，兒子升了職、她曾把插肛門的探熱針銜進嘴裏、小時候五個家庭共用一個廚房…聽得多了，只覺得老婆婆可憐，說話滔滔不絕，只不過掩飾內心的孤寂，反反覆覆說着同樣的話，更是認知障礙症的初步徵兆，難怪兒子不允許印傭帶她外出，然而老婆婆苦苦哀求，印傭勉強應承，「循環線」給印傭主意，原車去原車還。點題的「夜香」，老婆婆卻只提過一次，臭氣薰天的行業，得了一個花俏的名字，無論過往的生活怎樣惡劣，懷舊可以把一切美化，伴着老婆婆走生命最後一程。

〈玩具故事〉為開玩具的店鋪敲響喪鐘，哥哥已經不在店裏工作，依賴駕駛客貨車維生，而且成家立業，行將充當第二任父親。弟弟有心獨立，只是與上司不和，另謀高就，心想重操故業，可惜母親已經決定把玩具店轉讓。兩兄弟本來分道揚鑣，一晚回店收拾舊物，話題繞着美少女戰士、恐龍戰隊、頭文字D…打轉，童年記憶又把他們串連在一起。走往店鋪，梁銘佳用五個短鏡頭拍攝兩兄弟從畫面右方走向左方，彷彿走進時光隧道。離開店鋪，梁銘佳再用五個短鏡頭瞄準兩兄弟，從畫面左方走向右方，有如從記憶裏掙脫出來。往復來回，〈玩具故事〉玩的又是圓圈遊戲，如果迷戀玩具算是一種理想，哥哥已經背叛，全心照顧自己的家庭，並且有意推卸照顧母親的責任。弟弟倒不介意承擔，結尾送外國友人到火車站，拜託友人搜尋千歲鷹，還透露開設網上玩具商店的意圖，代表一份對理想的精忠。

〈鴛鴦〉鋪陳的是一場流動的盛宴，豬腸粉、炸魚皮、雞翼…吃得授經濟學的中學教師眉飛色舞，也撩起他的童年回憶。授英文的女教師來自北美，糖漿灑在鹹蛋吐司，想起楓葉，也挑撥她的思鄉病，還是名喚「鴛鴦」的飲品吸引她欲罷不能。食物本身有放煙幕的作用，豬腸粉是米卷，與肝臟無關，「鴛鴦」在二零一四年被奉為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其實濃茶淡奶混合大量咖啡因，有點像阿芙蓉，喝上癮後碼頭工人憑着蠻勁幹活，背後的動機並不名譽。影片先打出「開學日」的字幕卡，跳到「大考last day」，接回「中秋前夕」、「聖誕假前三日」、「復活假前四星期」，再返回「開學日」，走的還是循環線，暗喻中學教師在感情上打圈子，他在學校甬道的自動售賣機旁邂逅北美女教師，在熟食中心重遇，隨而帶着她走遍港九，品嚐零食風味，兩人在全港九最浪漫的肯德基吃炸雞，話題只圍繞「骨頭」打轉，沒有膽量闖入情關，最後女教師轉戰北京，他孤身走往教務處，悵然若失。浸淫在懷舊與感情失落的氛圍，他與學生似乎有點脫節，結尾學生在校門外手牽手組成人鏈，高舉紙牌爭取自由，中學教師渾然不覺香港已經進入新紀元。

假如說〈鴛鴦〉流露師生的隔膜，〈It's not gonna be fun〉亡羊補牢，用過來人心態，探索年輕人世界。旁人或會覺得香港年輕人的行動匪夷所思，來到咖啡店，不一定光顧，寧願坐在角落用手機自拍，倒不畏懼警署門前新裝置的監視鏡頭，因為政府不肯回應民間訴求，有分寸地揚旗抗議。攝影隊還特別圈點二零一九年深水埗區議會一名年輕候選人林倩同，隨她出入，記錄她參選經過，短片採用平行剪接，林倩同剛在路邊拿着麥克風拉票，轉頭又在家餵貓，到飲吧主持大局，強調她的素人身份。為了聯絡感情，她自稱深水埗二妹，還把名字鑲嵌到標語，寫成「倩心服務，同深同在」。鏡頭下的林倩同不脫年輕人本色，向街坊呼籲，短袖衫掩不了左臂的紋身，又喜歡根據Pinterest的主題色打扮，有空時縫製手袋，興之所至，向攝影隊展示與女友親密的錄影帶，出櫃透一口氣。心想香港變好，她本要多參加示威，然而身體不爭氣，跑不了兩步便氣喘，不能參加前線工作，惟有退居幕後，為居民爭取福利。有人認為區議會的體制已經崩塌，勉強擠進去與政府對抗，也是無濟於事，倒不如和警察交鋒，直接推進運動，然而二零一五年的上一屆選舉，建制保皇黨的參選人製造白區自動當選，林倩同認為不公平，決定憑普通人的資格參予，杜絕白區。選舉結果，林倩同以一零二票落選，然而她敢於與建制硬碰，雖敗猶榮。

《夜香．鴛鴦．深水埗》很多人物都在記憶和感情間坐旋轉木馬。〈出城記〉的老婆婆徘徊在失憶的邊緣，還算是年紀老邁的無奈。〈鴛鴦〉的中學教師近「香」情怯，卻是性格使然。兩人各自面對僵局，不能自拔。倒是〈玩具故事〉與〈It's not gonna be fun〉兩名年輕人會挑戰自己的底線，尤其是林倩同，不喜歡與人打交道，卻強迫自己與街坊及高官週旋，近期的香港電影，要數《夜香．鴛鴦．深水埗》最能勇敢面對現實。香港目前的政情不是也陷入一個僵局嗎？依仗年輕人的勇武，祝福香港最終能夠從死胡同找到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