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無人知曉的靈肉合一會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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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30

變革的時代,促使人不得不去送舊迎新,一邊學習拿捏前行的速度和分寸,一邊跌跌撞撞地找尋生存方式、前所未有的可能模樣;不容於世的情感,一如其他愛戀濃烈澎湃,卻又無時無刻被無所不在的壓抑氛圍揪著心,不戒不行、戒斷卻又渾身難受,彷彿招惹上了就註定無緣幸福只有磨難。而面對變革的時代、和無地自容的愛,總有一些手足無措、無從自處的人⋯⋯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以導演柳廣輝的高中初戀藍本為基底,把時空拉回近代台灣總體發展變動甚鉅的「解嚴」之初,讓張家漢與王柏德糾纏彼此一生的情愫由此萌生,亦由此邁向貌離神合的關係聚散。乘載了出於真實境遇的心念體會,電影陪觀眾見證了主角們面對自身內心時,那種既想逃避又想直球對決的矛盾掙扎,還有他們各自處於光譜兩極的相應實踐選擇,並將其連串苦澀後果用淒美浪漫的情節發展包裝昇華,然後,盤據人們心頭截然不同的兩雙「進退無措」矛盾糾葛便就此綁定、連動共生,一切都若即若離地裝填到過往年代的人心動態深處,也被那段歷史若有似無的動態景深給環繞包圍。

藉由兩位男孩情誼推演共有傷痕歷史的編排,和在本片中佔有一席關鍵之地的《鳥人》(Birdy, 1984)透過兩位男主角境遇來側寫越戰和美國集體記憶的模組,似有異曲同工;即便採用了青春愛情電影千篇一律的「相識、相愛、相離、再會」路徑,在刻骨銘心愛戀描繪的主打賣點之外,《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有著著眼於「愛戀&革新衝擊當前,自處之道摸黑探索」的細膩敘事關照角度支撐底蘊,這對「國民男男CP」能在今時今日如是誕生,確是其不同凡響的可觀之處。

就總體故事時軸宏觀地看,兩位主角的這段親密情誼和解嚴時代的史實動態貼合得尤其緊密。他們相識之初,恰好是解嚴令頒布的那個夏天,一堂打破自然、社會分組藩籬的游泳課上,從此有了交集的兩人,開始情投意合地創造生活交集、共享興趣;隔年冬末,時逢蔣經國過世,更以憑弔名義,攜手踏上曖昧極速加溫的與愛同行異地之旅。隨後,時代革新過程逐步落實的物理變化,醞釀成兩人關係酸苦質變的化學變化:鬆綁的髮禁,由影像和人物內在同步彰顯了兩人原來幾乎無以辨識(至讓初看觀眾容易臉盲)的差異,原本採行單一性別分校、分班的中學教育轉型開放,更是之後掀起驚濤駭浪的最關鍵轉捩點。

弔詭卻有趣的是,導演的取鏡選擇,幾乎始終維持著強化人物捕捉、壓縮景框視線範圍的望遠基調,少有開闊時下風景的廣角視野,如此作法自然有一部份是減少「穿幫」的製作合理考量,但全片幾乎一致的影像風格也彷彿在說著,「解嚴時代」的時間空間頂多只是存在於人物故事之外的淺焦景深背景,就算插入了解嚴頒布的新聞畫面、祁家威一人街頭同志運動的重演再現等強化現實元素的禊子,也並未讓人物生命狀態與周遭大環境「相隔斷層」的總體氛圍建構產生動搖。

這樣的影像調度敘事角度,標示了這部電影面向過往歷史「以人為本、以心為核」的主觀價值選擇,一方面,直觀地創造以幽微的情感流變置換特定歷史時空主旋律的賞析趣味,例如主題曲的歌詞「謊言說了一次也許就一輩子」或許還可以是種指涉解嚴時代集體情感的另類表達等等;二方面,我們能更進一步地以聚焦「人的遭遇」的影像媒介作為基礎,去觀看一則間接受制於變革時代與複雜人心交織成讖的傷感故事,於是,便在電影用心經營出來的安全距離中,透過不把複雜問題歸咎在人或歷史本身的世故眼光,針對理所當然擁抱進步革新的思維直覺,開啟更多可以細緻觀望的辯證反省契機。

更弔詭也更有趣的是,電影主以張家漢對歐神父的告解口白貫串,讓貼近癡情男子滿懷不解的位置和情緒,來渲染推進焦點斂聚在人的敘事取徑;結果,除了帶來面對篤定自我(如老小兩Gay配角)畫地自限的不可承受之重,更為觀眾建造了整個觀影過程最巨大的無解懸念:從「我分明知道我們彼此相愛,但你為什麼要這樣」的這個問號,到後來驟然謝幕的青春戀曲究竟所謂何來,只因為誰都難以探知Birdy的思考與實質困境,所以並無人知曉明確答案。故事情節則在連續高潮起點不證自明地直接搬演著,當人自顧自地把心思留給了自己,有些心念便就此斷了公諸於世的線索,只有在難得身體意外失能的天賜良機,身旁還得有個心懷愛意並行使溫柔暴力的人趁虛而入,這些深埋心底的慾望和情感,方才擁有好不容易的宣洩出口。明明電影的肉身是由張家漢的眼目講著故事,靈魂卻模仿著將深情與絕情理由都緘封秘密的Birdy,把太多的撩動和留白交付給了只能讓情感波瀾注入黑洞的觀眾;於是,整部電影的靈肉合一,竟因此美得像極了兩位主角曾在離島無人海灘上,那誰都沒看見的交合模樣。

直到電影迎來結局,因為時空飛躍的蒙太奇省略,我們都並不知道,他們後來如何走過,那段爆炸性革命感情擾動起來的「校園風波」和無以逃避的「家庭風暴」;我們並不能真的知道,他們如何長成了「那樣的大人」以及「到底那是怎樣的大人」。只是,我們轉眼看見,前半故事被辨識為陽剛代表的反派屬性配角「大巴」,於久別重逢的亮相時刻,全身上下除了招牌眼鏡沒變,竟表現得像個三八迷人的男大姐般聲調嬌媚花枝招展,只是,我們轉眼聽見,班班以「後同妻」的身份面對家漢娓娓道來的簡單近況和追悔;這裡彷彿埋伏著一位恐同皮深櫃骨由愛生妒的未出土霸凌野史低調搶戲,還有第一次戀愛就成非典型家庭的母女成長新章尚待延伸。原來,整個故事沒有明說的,當真不比那些眼見為憑、直說出口的還不震撼。

無標題

至此這才恍然大悟,真正重要的東西,總是有著千奇百怪的真心真意背後相撐,也總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才能被真的了解:在不顧一切的失控和出走之後,在那首故事裡他為了他而寫(卻硬要假裝不是)的歌曲響起之前,在「曾經有他同在」的青春最尾端,當降落到現代和異國的時光機早已起飛,張家漢用尚未過期的公共電話,耽溺卻錯位地對渴求真愛問候卻如常「故作堅強」的Birdy這麼說:「每個人的初戀,都跟史詩電影一樣偉大」。這裡的初戀,或許總是一則因應內心衝撞變革所生的勸世寓言;而這裡的每個人,並不單指故事裡所有出現的他和她,還有更多開放的未知可能,來自故事之外的「真心人」。原來,無論在言論自由甫解禁的過渡歲月,或者在看似世外桃源的異托邦追尋裡,甚至,連這部電影建構出來的文本本身,我們自始至終都在全力拼湊著塵埃不曾落定的亂世安身自處之道,讓介於傲嬌迂迴和直接解放一體兩面的表達藝術,堆疊出幾乎像是站在時勢逆位的側翼姿態,為「史詩級的人心困頓」立體成像。

終於,在誰的身體防線被灼心的遺憾和溫柔瓦解的那一刻,《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用銘心的情感重新註解了一段歷史,將過往的歷史唱成了一首情歌:「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忘記了時間這回事,既然決定愛上一次就一輩子,希望讓這世界靜止,想念才不會變得奢侈,如果有下次我會再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