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情人節》俗得有力就很美麗
喜劇可以冷然諷刺社會黑暗,也可以安然張揚人性善良,《消失的情人節》屬於溫良的類型,妙趣橫生,奇想魔幻,人情溫暖。像陳玉勳這樣熱愛喜劇的台灣導演絕無僅有,他深諳喜劇之道,編寫台詞貴在合乎人物性格,毫無文藝腔調,因為他明白要讓人笑一點兒也不比讓人哭簡單。勳導就是有這種本領:用表象的不合理挑戰凡事要求合理的觀眾;用奇幻荒誕讓拘謹規矩的中產階級換位思考;用俗得有底氣的詼諧讓人放聲大笑。他並不偏愛先疏離再同理的曲折,反倒要看電影的人同情共感,笑著笑著可能就哭了。喜劇的寫實是一種更高的寫實,可以寫意,可以扭曲,時空可以超脫,不必拘泥於常規常理,表演也有自成一格的程式,因為這種種特質,所以上乘喜劇難得,也是高超的戲劇境界。七年來,陳玉勳先後完成《總舖師》、《健忘村》兩部大製作電影,而今回歸自己最擅長的庶民小品題材,以奇情幻想讓人物超脫時空常軌,思考關於存在的根本價值。勳導的庶民喜劇,從早期佳作《熱帶魚》、《愛情來了》到新作《消失的情人節》,描摹的都是寂寞孤單的尋常人類,他們元氣充沛,想改變現狀,在努力的過程中對生命有了更深的體會。
同樣是關於升斗小民追尋愛情的故事,《消失的情人節》或許可看作是《愛情來了》(1997)續篇「愛情又來了」,兩部作品都運用了停電、寫信、夢境等等情境設計。儘管新作的時空背景已經是二十三年後的現代,陳玉勳並沒有對普遍而強勢的社群網路多加著墨,只是略為諷刺而已,他對網際網路顯然沒有熱情。所以,主角的人際溝通互動主要是靠信件,要傾訴心聲則是在廣播節目大方分享。然而,現在的年輕人早就不太寫信,不常聽廣播,絕少進郵局,這樣不符現實的設定應該是勳導的堅持:緬懷老派的溝通媒介,執拗地回顧對聲音與文字的鄉愁。
陳玉勳塑造的角色是活生生的人,他們多半不美不帥,但是精神健旺,常常有個毛病或缺陷,經歷奇幻旅程,凸顯出他們的尋常與不尋常。《消失的情人節》劇中人雖然活在現代,卻像是鎖在過去時空的古早人,他們直接、率真、敦厚,儘管也會做些小奸小惡。女主角楊曉淇(李霈瑜飾)俗而猛,佔便宜、撒小謊、罵奧客的行徑,堪稱台灣電影史上最年輕的大媽;楊曉淇連珠炮發話功力一流,但是在追求愛情時卻異常單純,輕易地就上當被騙。演喜劇要放得開才能製造喜感,但是不能流氣油膩,喜劇效果端看收放控制得宜。李霈瑜的表演從頭到尾層次細緻,毫無敗筆,她的肢體舒放俐落,表情生動活潑,口條自然鮮活,除了自身體會也是導演引導有功,嚴格要求。
片中有個設計讓人擊節稱妙:讓壁虎提點楊曉淇只看外相忽略真相的盲點。喜劇巨匠顧寶明飾演即將退休的壁虎伯,他那種半精明、半痴瘋、半搞笑的喜感渾然天成,聲音比起三年前演出《健忘村》時低沈粗嘎許多,年老的聲腔帶些滄桑,剛好適合這位靜靜旁觀人間事的擬人化角色。掌握關鍵秘密的為什麼是壁虎?壁虎是台灣家居室內很常見的動物,會發出引人遐想的嘶叫,牠們慢的時候可以紋風不動如山許久,快的時候一溜煙就無影無蹤,剛好印證片中關於時間快慢的思考。說到底,情人節並沒有消失,只是卡在時間的縫隙裡,記憶就是解鎖的鑰匙。妙極的一句台詞「我只是壁虎,我怎麼知道!?」壁虎知不知道不重要,玄奇的是人對這種四腳爬行動物,趴在高處,觀察世間人的古怪幻想。
整部片子都是甘草人物,有些可愛,有些可笑,有些可鄙,主角配角一樣生猛帶勁,只有一位出走的父親(黃連煜飾)是例外,他是唯一嚴肅正經的角色,在生死一瞬間悟到自己的真理,以一個人的聖經為「時空凝止」的現實夫子自道。對照其他角色相對程式化的表演與喜感,他的清醒自持也不顯突兀矯情,編導正是通過這樣的角色設定,提煉喜劇的嚴肅性。陳玉勳沒要為拋家棄子的人說話,也並不想幫被拋棄的妻子兒女討公道,他只是如實描繪人遭逢生命困頓時臨對的姿態。為家人犧牲自己或許高貴;追求自我只為自己而活,更需要誠實面對的勇氣與智慧。《時時刻刻》(The Hours)中的母親如此,《消失的情人節》中的父親亦復如此。
時間沒有快慢,人的覺受與反應決定主觀時間的速度,要如何利用人的覺受與反應,讓時間的快與慢被看見?陳玉勳先激烈地扭曲時間,然後溫柔地回看,此等創意最是讓人耳目一新。他繼而設想出絕妙的劇情,訴諸直覺與情感,讓觀者看見時間的轉折與停頓,在時空皺褶的縫隙,在現實不可預期處,撞見幽微的愛與關懷。當不合理非寫實運用高明得體,喜劇可以和悲劇同樣嚴肅深刻。電影是時間的藝術,時間是心智的概念。兩句意義抽象的短句,評說的正是《消失的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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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6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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