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罕默德》:達頓兄弟作品光譜下的矛盾觀影
女孩問男孩,更喜歡模糊的,還是清晰的自己?男孩低頭呢喃不知道。女孩說,她更喜歡模糊的自己,因那感覺就像在夢裡。女孩說,想藉男孩的眼鏡看看模糊的他。然後⋯⋯她說:「我想吻你。」
「模糊」是男孩這個人物的內外輪廓,是迷惘的觀影歷程。但,這或也是在達頓兄弟作品中,罕見的青春萌動片刻。
八度入選坎城影展主競賽,曾憑藉《美麗羅塞塔》(Rosetta,1999)、《孩子》(L'enfant,2005)斬獲兩座金棕櫚,以手持長鏡頭和強烈紀實風格享譽影壇的比利時導演組合達頓兄弟,在去年(2019)首度憑《少年阿罕默德》(Le jeune Ahmed)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
這一具指標性的獎項,旨在表彰導演在風格技法上的純熟調度。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對達頓兄弟實至名歸的佐證,或許還來自於一種自我矛盾的觀影體驗。倘若摒除對達頓兄弟前作的熟稔、孑然一身觀看《少年阿罕默德》,其實極易陷入某種難以自我說服的迷茫困境;而在武裝了一定影迷儲備後,前述觀影過程中的質疑卻又都可能自動消弭,或翻轉,甚或有機會沈浸在進出文本的另類趣味中。
孑然一身的觀影迷途
對《少年阿罕默德》的識讀困境,來自於人物不可捉摸的複雜內裡。本片以篤信伊斯蘭教的比利時少年阿罕默德為主角,對《古蘭經》教義的激進解讀,讓他踏上了謀殺導師之途。不同於《兔嘲男孩》(Jojo Rabbit,2019)在處理上的輕巧討喜,《少年阿罕默德》幾乎從伊始就放棄觀眾對男孩的共情。既未如《兔嘲男孩》埋設納粹男孩不忍殺生的瞬間,也未安置亦正亦邪的希特勒幻影,在一來一往詼諧互動中,為男孩的狂熱執迷覓得內在因由。
比起《兔嘲男孩》將沈痛的二戰陰霾限縮為男孩的成長難關,並從側面證明孩童擁有辨析洗腦教育的原生能量,在《少年阿罕默德》中,不僅對少年動機的尋找落於無望,對於煽動教育或領袖崇拜,也始終陷於無力反抗、堅不可摧的狀態。對「不潔」的偏執成了男孩的唯一表徵。本片並未貿然歸因,卻也放棄雙向辯證。
到了本片尾聲,那埋伏已久的刺殺懸疑終未演變為料想中的致命一擊。觀眾情緒被勾起復又輕放,可說是達頓兄弟虛晃一招的勝利。然而,那最後一刻急轉直上的正向圓滿,不也反凸顯出達頓兄弟在人物塑造上的無所適從?因對人物的心境迷茫,故也迷失在敘事中,與人物一同摸索,甚至最終僅能以隱微乍現的一束曙光作結?
決定性的良善時刻
不,倘若是熟悉達頓兄弟的觀眾,可能從一開始,就會對那股懸疑氣氛抱持懷疑。早在2002年的電影《他人之子》(Le fils),達頓兄弟就玩過這種暗藏刀鋒的人物張力。該片封閉緊縮的世界圍繞喪子的木匠父親和兇手少年展開,極端的矛盾關係一如《少年阿罕默德》中的穆斯林男孩和被視為「異教徒」的女導師。《他人之子》在數度凝視、試探和壓抑後,最終迎來一次性的爆發和揭露。但報復終未發生,反倒在經歷一場人性掙扎後,萌生了可能的「和解」契機。
而在《少年阿罕默德》最後,少年終於態度鬆動請求原諒,當然又是另一個典型達頓兄弟式的結局——數度製造迷途,只為尋找一個決定性的良善時刻,並在壓力釋放後,將結局收於懸而未決。尤其當男孩手上的「殺人之刃」反成「救命之音」,極其諷刺,卻也尤為動人。
這種對良善的歸返,甚至可追溯到達頓兄弟1992年的《我想你》(Je pense à vous)。失業的鋼鐵工人在背棄眾人出走後,終與妻兒在嘉年華重聚。當然,《我想你》的處理或有些過分圓滿甜膩,像極了溫情主旋律。但在此後的作品中,達頓兄弟在分寸拿捏上卻做到驚人的節制,也鑄造出一個個直擊人心的影史時刻。如《承諾與背叛》(La promesse,1996)裡心懷罪疚的少年對勞工遺孀的自白,又如《孩子》裡混混男友在「浪子回頭」後與女友的相撫哭泣。電影中的最後一顆鏡頭往往並未道明人物去向,而是在微微洩出一絲光芒後,於某個轉變時刻戛然而止。
處理得最極致的,或許還是《沈默的羅娜》(Le silence de Lorna,2008)的尾聲。當女子的內心負疚幻化成一個可虛可實的腹中孩童,她毅然決定逃離同夥,獨奔森林廢屋,為贖罪和續愛而活。多少有些苦澀,卻可見人性炙熱。可以確信,達頓兄弟應是「人性本善」的信仰者。
而當《少年阿罕默德》最末男孩重摔在地,其實也直接召喚了達頓兄弟2011年的《單車少年》(Le gamin au vélo)——男孩遭石頭惡意擊中,從樹上落下,卻奇蹟般自己醒來,甚至可再回溯到更早的《承諾與背叛》——非法勞工的墜落意外,也是故事最核心的道德掙扎。從墜落冤死,到獨力爬起,或奮力呼救,小人物對自身命運的掌控權漸長,或也是達頓兄弟與年歲共增的溫柔。
除了片尾,本片對達頓兄弟過往作品的召喚,還包括當社工在車上問阿罕默德是否介意自己放音樂時。這個橋段讓人憶起在《兩天一夜》(Deux jours, une nuit,2014)的車裡,憂鬱症初癒、為重返工廠努力抗爭的女人要求丈夫別再刻意保護自己,以及此後壓抑已久的女人襯著車內搖滾樂,盡情釋放自我。也讓人想起在《孩子》的車內,年輕新手父母為開關音樂而打鬧嬉笑。這一刻,音樂成了溯洄時光的網。
而當阿罕默德跳下車奔向森林時,也讓人一度回到《沈默的羅娜》,那個羅娜棄下車,義無反顧緊張奔逃的時刻,男孩和羅娜的身影在互文中疊合,又或《他人之子》裡男人和少年扭打的樹叢。即使對行將發生的一切惴惴不安,卻也篤信著,男孩定能從一發不可收拾的執迷命運裡脫逃。
一閃即逝的共情瞬間
在敘事元素上,《少年阿罕默德》也幾乎可被視為《單車少年》的變形:年齡相近的兩個男孩,父親缺席是他們的共通課題;《單車少年》的男孩以少年毒販為認同榜樣,也可比阿罕默德將殉道表哥視為人生楷模;男孩與女理髮師緊密又緊繃的無血緣母子關係,也與阿罕默德和女導師的若即若離相仿。
當然,若說對「類母子」關係的情感描刻,《單車少年》的處理還是高明得多。在《單車少年》中,男孩在診所躲避追捕時下意識擁上看病的陌生女理髮師,尋求庇護,便是他們的初次相識。比起《少年阿罕默德》僅單純交代女導師教阿罕默德克服閱讀障礙的過往情誼,以及兩人因宗教理念而反目的現在時,《單車少年》的這段「母子」關係,更有種冥冥之中萍水相逢的親密命定感。
其實這也關乎到前述提及的共情問題。儘管在達頓兄弟的電影中,閒散無動機的人物行為並不鮮見,但往往依然會為主角安置一個可令觀眾認同的進入前提,比如《單車少年》中依戀父親的男孩遭父棄養的酸澀現實,又比如《我想你》裡相當公式的男人救貓咪。
《少年阿罕默德》確實很大程度上放棄了對少年的認同建立——雖然依舊微略提及男孩的缺席父親和酗酒母親,而阿罕默德在片中僅有的可愛瞬間,或許正是在農場女孩對他說「我想吻你」後,他情不自禁的赧然一笑。女孩脫口而出的飄忽囈語,金句程度或可比《兩天一夜》裡,絕望的女人說她希望那隻在唱歌的鳥就是自己,又或《我想你》裡,那個關於鋼鐵工人升上天後,就會幫助上天讓天空轟隆作響的傳說。
而此處還有一點有趣的是,在達頓兄弟的作品中男人經常展現出如野獸般的魯莽,尤其是在性事上。罕見的例外是在《沈默的羅娜》裡,堅持不打女人的毒癮者克勞迪與羅娜有一場異常純粹纏綿的赤裸性愛。而到了《少年阿罕默德》,男孩則是以一名「無性者」的姿態笨拙地避開了女孩。
風格穩固的作品網絡
在爬梳達頓兄弟的過往作品後再觀《少年阿罕默德》,將獲得截然不同的觀影體驗。這個現象似也意味著,達頓兄弟帶有鮮明作者印記的作品,已織構出一個龐大且穩固的文本網絡,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形成一個封閉自足的小世界。
事實上,早在坎城短片集《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To Each His Own Cinema,2007)中,他們就已用三分鐘道盡自我:男孩匍匐在影廳座位間意圖行竊,女人卻在觀影情動時握起他的手拭淚。手持跟拍、在人物間來回梭巡的鏡頭、對人物心理的捕捉、對良善時刻的歸返,以及戛然而止的收尾,一應俱全。
在主題上,達頓兄弟的故事從來都在移民、勞工、罪咎、青少年、女人等元素間反覆擺盪,即使是形式感最強的處女作異類《法爾什家族》(Falsch,1987),也是以沈重的二戰集中營記憶為題。
當然,即使在主題上富有鮮明社會性,依舊值得質疑的是,當達頓兄弟慣常將目光投注在對人物心理的描摹呈現,並執迷於捕捉人物彼此之間的關係角力,卻缺乏對社會結構的犀利剝解和探討辯證時,是否真有助於刺激觀者對現實議題的關切?而隨著他們的作品漸漸趨向內在一致性,在閱聽過程中更頻繁閃現的「意料之中」,又會不會在往後更加抹煞了觀影期待本身?
這些疑問,或許都將是在日後拋擲給達頓兄弟的問題。但至少在這回,以既有作品網絡為基石,他們對宗教狂熱少年的書寫文本依舊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