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位置的跨境憂慮:香港國際電影節華語新銳作品《第一次的離別》與《過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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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01

 香港國際電影節的招牌競賽單元「火鳥大獎」,過去分為「新秀電影競賽」、「紀錄片競賽」、「國際短片競賽」三個競賽項目。其中鼓勵青年導演的「新秀電影競賽」,今年(2019)又分成世界與華語兩個部分,呼應近年華語青年導演的光采與輩出,也讓人得以管窺華語新銳作品的態勢。

在這一單元中,我對《第一次的離別》與《過春天》兩部成長電影格外有感。成長電影的主軸往往繫於主角的狀態變化,從生命此一階段「跨」入下一階段,有時「跨」落實於實體空間的移動,他方被想像為彩虹的彼方,寄予遷移美好的嚮往或破滅的反撲,最終化作心靈提升的動能。故事均發生在中國邊陲的《第一次的離別》與《過春天》,藉由「無法且不想跨」與「跨而未跨又跨」,人物與空間的關係呼應了地域特質,達成人物情感與社會議題的輝映。而涉及敏感犯罪題材的《過春天》,片尾大轉折更宛如具中國特色的「機器神」(Deus ex machina),以一種全知全能的介入化解衝突,倏地立起一道電影內外皆跨不了的牆。

獲得本單元火鳥大獎的《第一次的離別》(A First Farewell)是導演王麗娜獻給家鄉之作,此前亦獲柏林影展新生代單元國際評審團水晶熊獎。影片講述新疆沙雅地區的小男孩艾薩所經歷的三次離別:兄長離家唸大學、生病母親入養老院、青梅竹馬隨父母搬到城市而轉學。三次離別的衝擊由弱漸強,層層堆疊,形塑離別作為成長之必經的感傷。電影視角在男孩艾薩與女孩凱麗比努爾間交替,刻畫兩人深厚友誼與孩子單純知足的小小天地,強化片末分離的不忍和無奈;並順著孩童視角延伸至兩家難處:男孩一家,有著不看緊就會走失的生病母親、成績不好只能寄託弟弟的兄長、疲於兼顧家庭經濟與妻子照護的父親;女孩一家條件稍好、具移動資本,母親無能輔導女兒普通話,孩子的學習不能等,極力勸說丈夫舉家遷城。

男孩女孩皆不想遷移,也不想面對離別,大人的選擇決定孩童的命運,被捲入現代化漩渦的大人,同樣是身不由己。城鄉差異、新舊價值觀衝突、語言轉換、「外頭處處是機會」甚而「不移動就坐以待斃」的焦慮,瀰漫在沙雅大人們的談話裡,人口外流不止。開場不久艾薩向鄰居取食的戲,背景是一位成年兒子懇求父親同意他到城市闖盪,這位人子對亟須照料的年邁父親說:「你都沒法想像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另一場戲,導演不惜跳出兩個孩子的視點,拍攝長輩們密室商討把艾薩母親送進醫療體系。學習普通話是孩子學業的難題,在老師斥責家長未盡輔導之責、妻子向先生傾訴的煩惱抱怨裡,則是前途保證,甚至是生存技能。從沙雅鄉村到庫車城市,從種棉業者到進城改當打工仔,從維吾爾語小學換成普通話學校,經濟地位與學位前途,似乎皆隨跨界一起翻身。

儘管都市化的影響如此劇烈,但影片不曾將場景搬到城市,彷彿攝影機也眷戀著胡楊樹的柔美,離別的視角最終留給「被離別」的沙雅地景與男孩。同樣面臨成長的分別關卡,經濟貧寒、家庭人力單薄的艾薩註定只能留在原地,遙望離去的女孩,以及不可能抵達的彼端。片末,男孩在曠野裡聲嘶力竭的呼喊著失蹤小羊,而黑幕過後,遠方升起黎明微光,一名男孩在沙漠趕羊群,一首家鄉主題的維吾爾歌謠響起,唯美詩意、用情至深一如全片。歌曲流露導演對家鄉的滿載情感,作為一個離開沙雅到北京求學的新銳導演,恰恰是艾薩無法想像的未來。

《過春天》(The Crossing)原片名意指水客過海關時順利通過的暗語,自編自導的白雪取其跨越意象,以深港跨境「單非」少女佩佩的啟蒙故事為軸心,帶入實際地理空間、深港跨境學童和水貨走私客的邊緣身影,開展跨越的多重意義。影片開始即是佩佩跨境趕上學的匆忙模樣,擁有香港身份證的她與母親生活在深圳,但母親不務家事,整日打牌,仰賴男性供養而疏於理解女兒的行為,成為佩佩不願認同與具體親近的對象。她每天跨境至港求學,下課偶爾去找做工的香港父親,兩人感情親暱,直到目睹父親與新組織家庭共餐的打擊,才認清「我不屬於此」的現實。深圳母親與香港父親,生活和身份都讓人失落,唯一的情感歸屬是相約一同到北海道看雪的朋友頌兒。然而佩佩因為走私活動與頌兒男友阿豪日益親密,友情在朦朧的愛情萌芽後撕裂。

三角關係的拉扯,帶出另外二名角色的成長敘事和空間歸屬。香港在地人阿豪,即使當走私老大的副手小弟,仍屬經濟底層者,如何才能翻身為「香港之王」;出生富裕人家的頌兒,成天四處遊玩鬼混,看似與其他二人同樣受困香港,當片末佩佩依然留在香港,不知前景時,她卻受惠於家世,走到更遠的國外。佩佩的多重身份與帶著各自身份階級、空間屬性的頌兒與阿豪交織出當代深港風景——海關、港鐵、馬路川流不息的人潮;校園、豪宅、青年男女的海外出遊;路邊攤販、龍蛇雜處的市集、藏身在大樓裡的走私基地、飛蛾山上與繁華大路的夜景,身份相異,地域不一。

人物與空間外,隨著佩佩的情感主線發展,一同並進的是實為走私iPhone 6犯罪卻包裝成懵懂無知、倔強少女闖關成人世界的冒險歷程,而與其同桌吃飯彷彿家人的罪犯們,也一度帶給她歸屬感。佩佩多次來回深港闖「關」,屢屢跨境的含苞待放身體,伴隨電音配樂的刺激,帶出某種自在、超脫與釋放,彷彿舞廳迴旋獨舞而揚飛。然而當曖昧長成情慾,走私演變成僭越老大事業,得意忘形而事態愈演愈烈,前程險峻,後路亦渺,東窗事發的佩佩與阿豪危在旦夕,該怎麼辦才好?略知中國電影審查一二的觀眾也會困惑,大剌剌呈現的明確犯罪行為要怎麼閃過電檢利刃?此時,突如其來甚至足稱「敗筆」的轉折出現——警方闖入逮捕所有走私犯,也同時給佩佩解了圍——無預警斬斷了佩佩的犯罪冒險、成長曲線。當然,此一歌頌公安同志執法能力的轉折(警方破門而入前,是一個關公神像特寫),以及後續交代水貨走私問題減少的字卡,均可視為為了電檢而妥協的遺憾。但《過春天》處理之突兀,又好像有著凸顯審查「神威」的意味。

在此「莫名」轉折之後,不襯職的佩佩母親忽然覺悟(佩佩與母親的情節線發展不多,唯一關鍵節點是後段一場同樣突兀的戲:母親被男人甩,佩佩為母親出氣),頌兒遠走他方,阿豪應被捕入獄,由佩佩象徵性地把代表阿豪的魚缸裡的鯊魚野放入海。電影最後停在單非女孩與其陸籍母親登上香港飛鵝山的場景,母親眺望香港後笑說:「這就是香港啊」,似乎意味她終於好好看了這個地方,然而此情此景又很難不讓人想到先前在此吶喊「我要成為香港之王」的阿豪,如今安在?鏡頭切回佩佩,一直嚮往出國看雪的她,用手觸碰艷陽天下奇幻飄來的雪後露出笑容,配樂響起,影片結束。歷劫過後,母女似乎對香港這塊土地有了更深的情誼。

或許一如神秘雪花、關公顯靈般所指向的玄妙,《過春天》儘管於實景拍攝,卻又與現實有隔。經敏銳的香港影友提醒,iPhone 6是2014年9月發行,9月下旬雨傘運動開始,影片發生在聖誕節之前,可是當片中角色們穿梭香港鬧區時(尤其是恐怕被示威群眾佔據的旺角),我們完全看不到任何雨傘相關痕跡。當然,政治不是《過春天》的焦點,添入並未加分,也完全可以理解編導取捨聚焦的用心。只是此一消去,或說現實與電影的差異,再次凸顯這部被許多評論者視為拍出「港味」之出色作品的「代言」本質,及背後那隻干涉的手、逃不出的掌。不管是登高望遠似乎想以香港為家的少女及母親,放生大海的鯊魚,乃至更多隱沒沈潛的邊緣,再怎麼跨,都跨不出這座巨大的魚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