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影】《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家族的肖像,時間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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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6

1980年代是英國電影的一個低谷,好萊塢大片的入侵與電視的蓬勃發展,讓英國電影製作在八零年代初期銳減一半。但在同一時期,有導演交出了突破之作:詹姆士艾佛利(James Ivory)的《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1985)、泰瑞吉蘭(Terry Gilliam)的《巴西》(Brazil,1985)、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的《浮世繪》(Caravaggio,1986)。也有如麥克李(Mike Leigh)及史蒂芬佛瑞爾斯(Stephen Frears)從小螢幕回歸,更誕生了許多像是格林納威(Peter Greenaway)、莎莉波特(Sally Potter)、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等影壇新秀。於七零年代開始拍攝短片的泰倫斯戴維斯(Terence Davies),也在1988年推出長片《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Distant Voices, Still Lives)加入了這個行列。

不過比起前述這些導演,泰倫斯戴維斯的名氣似乎遠遠不如。他並不像詹姆士艾佛利跟肯尼斯布萊納帶著英倫文學傳統,也不具德瑞克賈曼和格林納威的實驗性,儘管早期電影帶有工人階級背景,但卻沒有麥克李的社會批判。泰倫斯戴維斯的難以被歸類,也間接證明了他的獨樹一幟,非線性的敘事、柔美沉靜的影像、對記憶的轉化等特質,在處女作《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已經有了豐富且完整的呈現。

與其先前的短片三部曲相同,《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完全奠基於泰倫斯戴維斯的童年回憶所拍攝,描述1950年代利物浦的家庭生活及情感,並以父親的逝世為中間點,分為〈遙遠的聲音〉與〈寂靜的生活〉兩部分,而影片也僅有這個相對明確的時間基準點(其實是因為〈寂靜的生活〉是在〈遙遠的聲音〉完成後兩年才拍攝),整部電影的時序在這兩部分裡是完全破碎凌亂的,情節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並且除了片頭中遠景的家門之外,基本上再也沒出現過定場鏡頭,讓每場戲看起來更為片斷。

事實上,導演在影片第二顆鏡頭便告訴觀眾整部影片的走向,這是第一顆鏡頭的延續,雨聲與收音機的天氣預報依舊,攝影機背對家門,面向樓梯。母親將牛奶拿進門,催促著孩子們下樓,隨後走進一旁的廚房,接著我們聽見下樓的腳步聲卻不見人影,在這個空景裡孩子們與母親打招呼,鏡頭往前推,做了180度的迴轉面對家門,外頭天光,一個溶接後,門是開的,一輛靈車緩緩駛到門前。這個精采的開場戲直接暗示了這部電影的時空將會是跳躍的、物是卻人非的,影片的確緊接著開始不停地在葬禮、婚禮、各種場景聚會中移轉,但絕對不是隨意的變換。

音橋巧妙地搭起每顆鏡頭,串起每場戲,母親一句「你爸爸生病了」的畫外音,將長女從打工的遠方餐廳帶回家門口;當次女在宴後歡欣唱到「抱歉我所做的事讓你哭泣」,我們看見門外的長女在長子臂中哭嚎父親的缺席。而有的時候,是沉默和噪音的對比達成了連結,如長子打碎窗戶憤恨吶喊,接上父子兩人的沉默無語,或是父親扯下桌巾暴怒的下個鏡頭,卻是躺在醫院病床上衰弱地呻吟。更重要的是,聲音不僅是過去的聯繫,也是現在的呼喊。在年幼的兒女望著母親擦拭窗戶時,長大的女兒於畫外詢問母親為何和父親結婚,母親回說因為他人很好、很會跳舞——想想片子前面他是如何對待跳舞的女兒!接著〈Taking a Chance on Love〉的音符響起,在樂聲中切到父親毆打母親在地後不屑地離開,留下母親的啜泣與諷刺的歌聲,飄蕩在狹小的門廊樓梯這個家庭的象徵中。

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代表作《天才一族》(The Royal Tenenbaums,2001),於廣角鏡頭下,鮮豔的色彩及對稱的構圖,襯托出角色挫敗的心境與失衡的生活,是一幅動人的家族圖像。在《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裡,刷白的影像是未曾褪色的過去,過曝的卻似乎是那少數平靜的時刻。而許多靜止不動作的鏡頭,除了讓人在時空場景轉換後能有足夠時間了解之外,再加上了演員的直視攝影機,記憶就如同照片般被呈現出來;這是在歡樂悠揚歌聲下,悲戚的剪影、痛苦的定格。

無標題

電影裡真正的一張照片是掛在牆上的父親黑白照,不時出現於畫面中,彷若父親的陰影,無時無刻籠罩著這個家迄今。父親是整部片的重心更可說是中心,敘事環繞著他切換、漫延,即便在病逝後的〈寂靜的生活〉,他的形象也化為女兒與其朋友們的丈夫現身。照片中的父親和馬在一起,幫馬刷毛也是全片裡他唯一開心的段落,感受傷人。或許有人會認為,聖誕夜向睡夢中孩子祝福的他仍有人性,但真正的關愛應當於清醒之際,我們比較母親關心因猩紅熱臥床的女兒這場戲便知,類似的場景,相似的構圖,不同的是母女兩人有言語上的溝通、感情上的交流。

一生都在與童年糾纏的柏格曼,也在八零年代封刀前終於拍出了他的年幼過往,如果《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1982)跟《阿瑪柯德》(Amarcord,1973)或《鏡子》(Mirror,1975)是童年的夢、幻想與鬼魂的集合體,那麼《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是聲音拼貼起來的肖像與回憶,往事其實並不遙遠,當細雨落下,悶雷響起,時間便開始流動,那些擱淺在心底的愛與恨,泛起陣陣漣漪,久久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