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的粉紅出擊》：用愛來定義法律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成立至今第五年，年年都有關於多元成家的紀錄片參展。今年代表《夫夫的粉紅出擊》（Of Love & Law，2017），自去年於東京電影節的Japanese Cinema Splash單元（聚焦日本獨立電影）罕見地以紀錄片獲得最佳影片，再到今年年初於香港國際電影節獲得紀錄片競賽類的火鳥大獎（最佳影片），如今接力來到正為婚姻平權做最後一步之遙努力的臺灣放映。凡此種種，皆可看見東亞對此議題的討論熱度與立法迫切性。

這部片以目前定居於大阪的同志伴侶吉田昌史、南和行（片中暱稱Fumi和Kazu）作為主要拍攝對象，兩人不僅是私領域的心靈夥伴，也是公領域的工作夥伴，共同經營律師事務所。2011年，他們成為日本第一對公開舉行同志婚禮的伴侶，並積極參與性別平權運動。兩人同居於大阪的公寓，屋內陳設如典型的日本中產階級小家庭，他們也有一般夫妻間的角色分工——Fumi較主外，在事務所也較強勢；Kazu較主內，除了給予Fumi工作輔助，更多是細膩柔軟的心靈支柱，有時也會彈琴唱歌打氣。

他們還透過法律程序，成為未成年孤兒Kazuma的暫時監護人，陪伴他至成年。在影片進行過程中，Kazuma如一般異性戀家庭的小孩角色，訴說著Fumi像父親、Kazu像哥哥，吃著兩人為他準備的餐點、在沙發看書打電動，三口互動如一家人。片末並由Kazuma道出一個快樂圓滿的小結：他離開這個充滿愛與溫暖的同志伴侶家庭，走入社會，開始獨立自主與工作，更懂得什麼叫「愛」，他與女友承租一個小房間共同生活，想像未來會組成一個家庭。這樣的發展不僅回應了社會對多元成家的諸多質疑，也重新定義了傳統以血親為基礎的家。

然而，出生荷蘭、長期於英國與日本工作的戶田光導演，之所以選擇跟拍Fumi與Kazu，或許不止著眼於美妙的多元成家示範，更是透過「律師」這個與國家法治直接拉扯的職業中介，以及兩人偏好為弱勢發聲的傾向，以廣角納入因個人差異而被日本所遺棄、遺忘、排除的社會邊緣。

電影在夫夫主軸之外，穿插三組他們的辯護個案：第一組是「警察vs陰道」，女性當代藝術家碌でなし子（Rokudenashiko，常中譯為「爛貨子」，本名五十嵐惠）以女性陰道形狀結合萌文化，創造出陰道公仔的卡通角色（見右圖），將自己的作品定義為“Manko Art“（陰道藝術），並衍伸出不同作品與商品，帶有日本超扁平藝術（Superflat）的反諷，卻也因大膽作風而被起訴猥褻罪。第二組是「大阪vs老師」，講一位因唱國歌沒有起立而被取消教職的老師，如今與校方對簿公堂。第三組「法律vs孩子」講無戶籍者，日本目前約有一萬名這樣的非正式公民，因為缺乏一張身份證明，必須在現實社會中躲躲藏藏，不被法律承認的起因，可能單單只是非婚生子女。

三組乍看沒有太大共通性，可是前兩組在言談之間皆提及的「閱讀空氣」，點出近年日本討論甚多的「KY問題」，也清楚指向他們所面對的外部困境。KY取自日語「空気読めない」（直譯「不會讀空氣」）的羅馬拼音「Kuuki Yomenai」的頭文字K和Y，當有人講你KY時，意指你不懂得察言觀色，搞不清楚狀況，太白目了。而在日本這個集體意識強烈的國度裡，「不白目」意味著你要壓抑自己的聲音、異質性——這個聲音或異質性，可能來自性向、思想、身份，可能先天或後天，也可能十分理直氣壯、天經地義。

瀰漫空氣裡的規範力量vs個體的獨特性，這組對立所造成的影響，自開場即具體建立。片頭接在字卡說明「日本是世界上最均質的國家，有98.5%的人口是日本民族，在一個多數如此強勢的國家，各種少數會受到社會與法律上的排斥」後，是兩組同志大遊行的鏡頭：一組是勇於「發聲者」，妝容與服飾妖嬈的變裝皇后們，對鏡頭展露風采；另一組是「噤聲者」，明明身處同志大遊行這樣的公開場合，卻不願露臉、躲避攝影機（因此以切頭或馬賽克處理）的遊行群眾。

戶田光的前一部紀錄片作品，是與Philip Cox共同執導的《歡迎光臨寂寞賓館》（Love Hotel，2014）。這部片以大阪的「愛覺羅」賓館為例，作為慾望（或者說「愛慾」、「愛」）於日本公領域甚至多數私領域下禁斷而橫流的觀察現場，採取一種捕捉而不加論斷、遠觀而抗拒獵奇的視角，展示顧客們五花八門到恐怕羞於見外的愛慾腳本，在這沒有約束的私密空間裡的恣意搬演（事實上，Fumi與Kazu就是賓館顧客！）。

延續前作對日本民族性的好奇，在這部由她獨力執導的首部紀錄長片《夫夫的粉紅出擊》，觀察的目光由「”Love” Hotel」轉向「Of “Love” & Law」，跟隨這對同志律師行動者的出擊，以及經由夫夫而串起的在不同位置的「發聲者」。民族性的制度化即是法律，一道規定國民行為的武斷準則。在這抗議傳統式微、少人聲援的國度裡，戶田光嘗試記下個體vs體制介於愛與法之間的一個個對抗身影。當然，若是期待激烈對抗的觀眾，恐怕會失望，但片中溫和得帶有粉紅色的對抗，相信並非粉飾太平，而是另一種日本特色吧。

體制真的會改變嗎？極麻煩的日本司法制度，恐怕令導演難以在有限的拍攝時間內，拍到真的非常讓人欣喜的進步。不過，「警察vs陰道」這組最讓人好奇的個案，的確獲判一部無罪。片名特別有趣之處，在於「愛」與「法」並非對立，縱然法律經常給人一塊鐵板的冷漠感，但終究是人所建造的，儘管要改變極困難且緩慢，卻不是毫無機會的，這點於此案例清楚展現，不管是在婚姻平權或其他議題，相信東亞各國觀眾都能從中獲得鼓舞。

借用獲判無罪之後，Kazu對碌でなし子的父親所說的話收尾：「我想法官對你女兒的陰道公仔是有好感的。她瞭解陰道藝術是在處理圍繞於女性生殖器的社會禁忌，身為女人她明白這一點。因此她會說，這個作品不是猥褻。我能感覺到法官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