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大的「盡在無言中」——凱莉萊卡特的《屬於她們的片刻》

11月12日的中午，我帶著新買的SONY相機出門。十四街的聯合廣場有一個抗議集會。在臉書上問了，好像沒有認識的人要去。不過我無所謂。我知道我需要到那裡去，看看聽聽那些跟我同仇敵愾的紐約客們。
星期六的廣場公園比平常忙碌。西邊的農夫市場佔掉了一大片地。東南邊也早搭起了感恩節的應景市集帳篷，還沒有開始營業，所以都還是封閉的。抗議的人群只能用剩下的西南邊一小塊空間。人群聚集得很快，一下子就擠得水洩不通。

群眾的中央輪流有人自願上去講話。雖然有用麥克風，但喇叭不是很大，四周環境又吵，幾乎很難聽清楚在講什麼。我站到花台上，拿起相機東拍西拍。人這麼多，也不知道要拍什麼。一個穿桃紅色大衣的歐巴桑開始大聲叫喊起來：「他是性侵犯！他是詐欺犯！他種族歧視！他逃漏稅！他不是我的總統！」她的聲音蓋過前面說話的人，激起了大家的反應，許多人跟著一起喊，「不是我的總統！不是我的總統！不是我們的總統！不是我們的總統！」

這是大選後的第四天。有些人還沒有渡過那個震驚，更多人已經開始恐懼以及傷心。兩點出頭，大家蠢蠢欲動，鼓譟著要出發遊行到五十六街的川普大樓。沒多久人群開始移動，向第五大道前進，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從我面前湧過。我沒有注意到在冷風中站太久，膝蓋僵硬了，在跳下花台時不小心磕到了欄杆。有點嚴重，走路一跛一跛。跟著大家走到二十三街，膝蓋痛到不行，於是只好回家。

回到家看照片時，才發現我的鏡頭在無意中做了某些選擇——人群中的女性。在拍的時候，並沒有特意，只是想要抓住一些面孔。但整理照片的時候，這個主題便很明顯地浮現出來了。

這些不同的女性隨機地被我的鏡頭選中，她們的表情卻相同地有種出乎意料的堅強。

凱莉萊卡特（Kelly Reichardt） 的《屬於她們的片刻》，英文片名「Certain Women」 （某些女人），就是類似這樣一個隨機的概念。片子裡的四個女人，彷彿不經意地走進萊卡特的鏡頭，卻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改編自Maile Meloy的三個短篇小說，分別由蘿拉鄧恩（Laura Dern）、蜜雪兒威廉斯（Michelle Williams）、克麗斯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以及亮眼的新人Lily Gladstone飾演四個在北大荒的嚴寒大地裡，默默對抗著生活的女人。

影片的結構很簡潔，沒有什麼花俏的交叉剪接，就是三段發生在蒙大拿州利文斯頓小鎮（Livingston, Montana）周圍的故事。故事一段接著一段來，銜接的時候，也沒有特意分隔的黑卡或章節標示。換一個鏡頭，就看到了下一個女人。然後在最後的十分鐘，導演再回過頭來給各段一個簡單的收場。我覺得這三段故事根本不需要交集，事實上也幾乎沒有交集。即使是各自獨立，還是有一個很強的主題把整部影片凝聚在一起。這個主題是我們至今很少在電影裡面看過的，一種很細膩的，屬於女性的視角與經驗。

蘿拉鄧恩是一個很特別的演員。我在二十幾年前看過《激情薔薇》（Rambling Rose，1991），至今還對她演的那個純真浪蕩的女孩記憶深刻。她在《屬於她們的片刻》第一段飾演小鎮律師Laura，她的客戶，藍領勞工福勒 （Jared Harris飾） 由於工作傷害索賠無路，說什麼也不相信她的判斷。她只好帶著福勒去找一個熟識的男律師，男律師講了一模一樣的話，福勒才黯然同意。她自己也感嘆：「要是我是一個男人，事情大概會輕鬆許多。」開車回去的路上，福勒對她說了一些不是很尊重的話。福勒心有不甘，憤而持槍綁架人質。最後竟然還是要好心的女律師Laura來幫他收拾爛攤。（這會不會是一則預言呢？最後還是要一個女總統來收拾爛攤？）

蜜雪兒威廉斯要算是萊卡特的繆斯，之前她們已經合作過兩部片。我還沒有看過但很想看 《米克的絕路》（Meek’s Cutoff，2010，又譯：米克的近路）。 2008年的 《溫蒂與路西》（Wendy and Lucy）有比利時導演達頓兄弟的味道，同時又保有萊卡特堅定的個人風格，講的是一個流浪女跟一條狗的故事。雖然從頭到尾我都知道狗並沒有「真的」被偷走，只是戲裡面這樣演，最後他們重逢又迫於現實不得不分開時，我還是心痛如搗。我一直覺得蜜雪兒威廉斯不是很討人喜歡，有一種冷感的距離。扁扁闊闊的嘴巴有一點顧人怨。但就是這部片讓我開始喜歡她。

她在第二段飾演一個強勢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出軌，努力地要把一家三口兜攏，卻發現女兒跟丈夫一國，把她當敵人看待。有一場戲他們要跟一位老先生買閒置在空地上的砂岩來蓋房子，Michelle一面小心地賠笑，一面試圖說服對方。但老先生只對她先生說話，一句也沒把她聽進去，甚至不太正眼看她。她先生還扯她後腿說，要是您不想賣也沒關係。有一個15秒鐘的鏡頭，她一句話也沒說，但你可以看到她在平平無事的面容底下，又受傷、又火大、又無奈，然後長長地哼了一口氣。一切盡在無言中。

第三段是最棒的。Lily Gladstone飾演一個牧場工人，日復一日重複著農場的勞動。除了動物，她沒有任何人可以說話。一個晚上，她認識了一個沒什麼自信的夜校老師 （克麗斯汀史都華飾演），才開始感覺到人的溫度，默默地對這位菜鳥律師老師產生了情愫。在千篇一律的生活裡找到了一點冀望。影片裡有大片的沉默，重複的農場勞動：清理馬厩、餵食馬匹、放圈、載乾草。Lily好不容易等到課後的深夜跟Kristen在快餐店吃飯的時間，但兩人也只是寥寥數語。一夜，Lily 心血來潮騎著馬去上課，要給Kristen一個驚喜。下課後她提議要載Kristen去吃飯，Kristen看到馬時，焦慮大過於驚喜，但還是騎上去了。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坐在馬背上，Kristen小心翼翼地拉著Lily的腰。一來一回的路程，一句話也沒說。Lily的表情是掩不住的開心。

那一夜終於來了。Kristen沒有來上課，換了一個老師。Lily 黯然地離開教室。回家的路上她決定要去見Kristen。於是開了四個小時的夜路來到利文斯頓鎮，等在貨卡車裡直到天亮。一早總算找到了Kristen工作的律師辦公室，在停車場碰到面。Kristen一臉無辜，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寂寞女孩的生活造成的影響，兩人站得遠遠地說話。Lily立刻發現自己自作多情，草草地道別。然後一個長鏡頭就盯著Lily把車開出停車場，開出小鎮。她的臉上千言萬語。鎮外，貨卡車沿著一條狹長的道路，開往遠處白雪覆蓋的無言山脈。Lily睡著了，車子輕輕滑出路邊，越過荒蕪的草地，碾過一個簡便鐵絲圍欄，安靜地停靠下來。又美又心碎。

這一段的拍攝手法，跟萊卡特的第二部片 《往日歡樂》（Old Joy，2006），有種承接的意味。《往日歡樂》講的是兩個很久沒聯絡的朋友一起去爬山泡溫泉。兩人曾經有過什麼間隙，這從沒說明。但此刻Mark （Daniel London飾） 正要告別年輕男人的荒唐歲月，老婆已經懷孕，未來的重擔正等著他去扛起來。Kurt （Will Oldham飾） 卻還是居無定所，三十出頭，不願長大的少年，吞吐著大麻，感嘆時光不再。但以上描述的這些，都是我歸納的結果。整部影片什麼也沒多說，就是兩個老友相約，開著車到奧瑞崗的山裡去找溫泉。東繞西繞走錯路，隔天好不容易找到，在綠意盎然的山徑裡走了許久，到了一個無人的幽秘溫泉泡澡。步調不急不徐，沒有人趕著要去哪裡。幾隻棲息在枝上的鳥，一條緩慢爬行的蛞蝓。禪意深寓。雖然大部分時間是沉默，但鏡頭對兩個朋友之間的表情與動作的觀察，讓我看得目不轉睛。

在溫泉泡澡時，Kurt說著一些荒誕無稽的夢境，似乎下意識地在對他們漸行漸遠的友誼做無力的挽回。在夢裡，一個女人給他一個擁抱，然後告訴他，「悲傷只是疲憊了的歡愉。」（Sorrow is nothing but worn-out joy.） 這時Mark 流露出一個淺而滿足的微笑，深深地浸淫在沉默裡，這些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

循著原路開車回去，Kurt下車，沒什麼鄭重再見。兩人只點了一個頭。Mark打開政論電台，一路聽到家門，看著自家的門，那是他踏往成年的關口。Kurt仍在街上遊蕩。
他們分歧的人生道路，越行越遠。

*

我覺得《屬於她們的片刻》算是萊卡特的集大成之作。影片的每一段都反映著她過去的舊作。第一段令我想起2013年的《夜幕行動》（Night moves）；第二段由於Michelle Williams，跟《溫蒂與路西》切不斷關聯；第三段，《往日歡樂》。另外，這一部片面對的零下30度的嚴寒又跟《米克的絕路》沙漠40度的酷熱在環境上有著極端的對應。通常這些險惡的環境，都是男性的擅場，描述女人真切經驗的，幾乎沒有。

萊卡特可以說是美國獨立製片裡獨一無二的藝術家。她的擅長在極簡主義，使用長得不得了的沉默，角色通常都只有寥寥幾句話。沒有叫囂，沒有吶喊。小火慢燉。在大段大段的沉默裡，她使用繁複多層次的環境音以及觀察細微的鏡頭，把許多情緒與話語都放進了沉默之中。即使角色說話，通常也都意在言外。沒有說的，比說出來的，多很多。

但一旦注意到了那些細微的東西，你會被深深地吸引，怎麼樣也移開不了眼光。

原來無言，可以這麼強大。